乾元帝進得椒房殿時,玉娘正靠在窗邊的錦榻上看書,日光斜斜地從窗口射ru,照在她的面龐上,眉宇秀美,睫毛半掩着黑瞳,臉上瞧不出半分喜怒來,看着她這副模樣,再往玉娘手上看去,卻是本《戰國策》,心上就是一嘆,
殿中服侍的諸人與乾元帝行禮問安,不免將玉娘驚動,見是乾元帝,順手將書冊擱在一旁,臉上現了些笑容,下得榻來走在乾元帝面前與他行禮。
若是平常,乾元帝早將玉娘扶住,好聲好氣地問她今兒吃了什麼,做了什麼,今日卻是看着她拜了下去才探手將人扶住,玉娘是心中有病的,不免有些忐忑,只做個無事人一般地道:“聖上今兒來的早。”
乾元帝唔了聲,與昌盛並兩個史官道:“都退出去,兩丈內不許有人。”聽着他這句,玉娘不禁看了乾元帝一眼,恰乾元帝也瞧了過來。在乾元帝心上,下頭他要問玉孃的話是萬萬不好叫史官們聽着的;在玉娘心上,卻是猜疑乾元帝知道了甚不該他知道的,是以兩個眼光一對,竟是不約而同地轉了開去。
領着乾元帝的聖旨,兩個史官與昌盛不得不與椒房殿中服侍的諸人都退了出去,又將殿門也一併帶上。
待得沉重的殿門闔上,乾元帝終於道:“我今日召了楚御醫,你沒甚要與我說的嗎?”玉娘聽見乾元帝這句,整顆心彷彿叫人攥住一般,拿着黑漆漆眼瞳瞧了乾元帝一眼,道:“他與您說甚了?”
乾元帝看着玉娘做出這幅全然不知情的模樣,只覺得彷彿有人拿着把鋸子在鋸他的頭骨,疼得耳中都能聽得到吱吱嘎嘎的聲音,腳下也略有些發軟,心上更是一沉,待要開口怒斥玉娘恃寵生驕、目無君上,他能立她爲後便能廢了她,可到口邊的話卻成了:“我拿着真心待你,你卻一味哄我哩。”
玉娘見乾元帝臉上赤紅,額角細細密密都是汗,只以爲他是惱怒得,將眼睫垂下,一滴淚珠從睫毛間落下,若是從前,乾元帝看見玉娘這般形容,早把心軟了,可今兒想起從前種種來,乾元帝竟有些站不住腳,啞了聲音又說:“我一直以爲你荏弱,卻不想許多事裡都有你的影子哩。”
玉娘聽見這句,再顧不得裝模作樣,飛快地擡眼瞧向乾元帝,恰乾元帝也正盯了她瞧,兩個目光又是一對,玉娘正要將雙眼移開,忽然聽着乾元帝道:“景和是怎麼回事?”
雖賜死景和是乾元帝親自下的旨意,景和自家也爲惡太多,可若沒有玉娘那張仿筆,叫乾元帝以爲景和要弒父殺母,乾元帝也未必能下這個狠心,是以驀然聽着乾元帝這句,玉娘立時知道事泄,不由自主地將臉上的嬌柔收了起來,心上念頭電轉,要尋個脫身的藉口來。
雖還是那雙剪水雙瞳,只那眼瞳裡再無半分柔情,乾元帝一顆心益發地下沉,口中彷彿含了黃連一般。卻是乾元帝來椒房殿的路上,忽然想起此事。說來玉娘把仿筆扔在景和書房,卻是有個致命的漏洞,只是那時乾元帝叫憤怒迷了雙眼沒想着罷了。
若是景和當真以爲玉娘是該誅殺的妖后,如何書房中會懸了她的畫像!雖沒描摹出五官形貌來,可那身姿風儀一看便知。筆意如書法、琴音一般是瞞不過人的,能將個人畫得這般神似,可見畫這畫像的人將這畫像中人何等眷戀。景和心上念着玉娘,又怎麼捨得要殺她,而那張寫滿詛咒之言的紙,已燒得殘破,又團得一團皺,字跡也有些扭曲。當時以爲是景和發泄之作,如今回頭再看,只怕是有人陷害。
而景和在王府時,誰能進得他的書房做這等手腳?唯有景和叫他關入永巷,趙騰將整個吳王府看住之後,纔好動得手腳。而趙騰曾是沈如蘭心腹,不能沒見過阿嫮。當時他二十來歲,阿嫮也正當豆蔻。
看着玉娘將臉上的嬌媚收得乾乾淨淨,乾元帝慢慢地擡起手來摸在玉娘臉上,口角竟是露了些笑意:“玉娘,趙騰幾時肯聽你的話的?也是爲着這張臉麼?”
乾元帝這句彷彿霹靂在玉娘頭頂炸響,玉娘臉上倒也笑了起來:“您說什麼,我聽不懂呢。什麼這張臉?”
乾元帝這時的神智也清明瞭起來,手往下一伸扣住了玉孃的手腕,用力帶入懷中抱住:“玉娘,我當日虧得沒叫趙騰去搜檢景和的書房,若是叫他去了,我也許就永遠不能知道,我的好兒子竟是愛慕我的皇后。你真該瞧瞧那兩幅畫,可都是你。他即戀慕你,又怎麼能將你罵成那般?你不妨猜猜,咒罵你我的那紙是打哪裡來的?”
要說玉娘能將乾元帝與趙騰兩個的心思都揣摩得清楚不說,又一卦算出數年去,實在是冰雪聰明。只她滿心都在計算上,且景和又數次與她做對,是以玉娘竟是不曾想到景和竟還有這樣齷蹉的心思,即羞且怒,臉上都有些發青:“我怎麼猜得到呢?聖上當日實不該賜死景和,可沒處問去了。”
乾元帝把雙眼盯在玉娘臉上,玉孃的眉眼漸漸地與阿嫮重合起來。不,不,她們哪裡是一個人!阿嫮早死了,而玉娘有身份有來歷,還有個和她相像的親孃哩。乾元帝忍着頭上劇痛閉眼喘了口氣:“那你爲甚將再不能生育的事瞞了我?”
玉娘也一般盯着乾元帝瞧,想着董明河曾言道,因如今用的那些藥的關係,乾元帝的頭疾已受不得刺激,若是刺激深了,難免發作,發作以後會得如何,連着他也不知道哩,許是昏迷幾日,許是再也不能醒,總是凶多吉少。從前因着景晟尚小,離不得乾元帝扶持,玉娘還想乾元帝多撐兩年。可眼前乾元帝即已對她起了疑心,又知道了趙騰與景和的事,他不是個蠢人,與他時間想一想,只怕甚都要想明白,也只得孤注一擲了。
玉娘想在這裡,慢慢地將背挺直了,看着乾元帝一笑,依舊是眉眼彎彎,雙眼中彷彿能滴出水來,緩緩湊近乾元帝,在他耳邊輕聲道:“您知道我爲甚不能生育嗎?是因爲,我逼着楚御醫給我用了絕育藥,因爲我不想再給你生孩子呀,這您都不知道嗎。”
玉孃的聲音又輕又柔,可聽在乾元帝耳中,彷彿是一連串炸雷在耳邊炸響,不由自主地將玉娘推開,腳下踉蹌地往後退去。玉娘看着乾元帝這樣,一步步地跟過去,依舊是笑吟吟的模樣,輕聲道:“您這樣看着我作甚?莫不是不認得我了?您再瞧瞧,我是誰哩。”
這眉這眼,這說話時驕矜的神態,彷彿是阿嫮重生,乾元帝心口疼得喘不上氣,兩耳隆隆作響,身子也搖搖晃晃起來,待要喊人進來,口張了張,卻是提不起氣來。
玉娘看着乾元帝站立不穩,又逼近一步,與乾元帝貼面站着,用輕得乾元帝傾注全部精神才能聽得到的聲音道:“您知道每回和您做那事時,我想的是什麼嗎?”玉娘擡手摸在乾元帝項邊的脈博上,“在這裡紮上一簪子,您可就活不成了。”話音才落,還不待玉娘抽身後退,乾元帝已轟然倒了下來,將她壓倒在地。
阿嫮起先以爲乾元帝是氣得瘋了要將她掐死,乾元帝卻是一動不動,玉娘大了膽子側過頭去瞧了眼乾元帝,卻看他雙眼緊閉,臉上白得紙一般,連着雙脣也沒了顏色,彷彿是死了一般。玉娘心頭猛地一縮,也不知是甚滋味,頓了頓慢慢地探出手去在乾元帝鼻下一試,倒還有些許呼吸,心上一時天人交戰,是喚人還是不喚。正在玉娘躊躇時,就聽着門外金盛道:“聖上,殿下,太子殿下求見。”
玉娘閉了閉眼,再張開時,已是滿眼的淚,帶了哭聲道:“元哥兒,元哥兒快宣御醫,你爹爹摔了。”她聲氣並不響亮,因金盛是貼在門上回的話,倒是隱約聽着些,只覺玉娘語帶哭聲,就驚慌起來,轉臉對一旁的景晟瞧了眼。
景晟恰是從宣政殿過來,因他儲位穩固,自有內侍爲着奉承,將乾元帝與楚御醫說了回子話而後便臉帶怒氣地往椒房殿去的事告訴了他知道。景晟唯恐父母起了爭執,立時就趕了過來,不想到得椒房殿,正看着原該在內殿服侍的宮人內侍都在外殿等候不說,連着左右兩史官也在,便覺着不好,使金盛過去通傳。
金盛聽着的,景晟自然也聽着了,只以爲父母果然起了爭執,便上前兩步道:“爹爹,娘,兒子能進來麼?”玉娘聽着景晟聲音,閉了閉眼,珠淚滾滾而落,又道:“快進來,你爹爹暈了。”這回景晟聽得明白,顧不得眼前是母親的寢殿,雙手用力將門推開,也是乾元帝摔得極巧,正摔在四足鼓腹案後頭,景晟只瞧見乾元帝露出雙足來,一動不動地匐在地上,他哪裡曉得自家母后叫他壓在身下,當時帶了內侍們往內衝。
因景晟衝在最前,先瞧見自家母親叫父親壓在身下,正張了淚眼看過來,他雖是年小,也知道這情景瞧見的人越少越好,當時便道:“金盛留下,餘人都出去。”金盛也雖落後景晟幾步,到底是個成年人,高上景晟許多,也將乾元帝與玉孃的情景瞧在眼中,好在他是個無根之人倒也不覺尷尬,聽着景晟說話,先回身將跟了進來的宮人內侍都驅趕出去,復又將殿門關上,這才折回來與景晟兩個一起來扶乾元帝。
待景晟將乾元帝從玉娘身上拉起,往他臉上看去時,看着自家爹爹雙眼緊閉,彷彿連着呼吸也斷了的模樣,心上只往下沉,忙將乾元帝扶到牀上躺好,一面返身來扶玉娘,纔要吩咐金盛去宣御醫,卻叫自家孃親將袖子扯住,就聽得自家孃親哭道:“元哥兒,這可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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