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這一暈至晚方醒,才睜眼時只覺身在雲端一般,遠遠地似乎有人喚她,又道:“娘娘,御醫說了您只需好生保養,日後還能再懷龍胎,如今好生保養纔是。”又有人將她半扶起來,舀了什麼送到她嘴邊喂她喝下,即苦且澀,彷彿是當年喝的那杯鴆酒一般。玉娘皺了皺眉,將臉轉了開去,那勺子又靠了過來,玉娘又要避,卻聽着有個聲音道:“母妃,乖乖吃藥呀。阿寧吃藥就很乖,妹妹,你也叫母妃吃藥。”果然又有個軟糯奶氣的聲音道:“娘,不吃藥不乖。”
這是?玉娘凝了凝神,循聲看去,卻見腳邊趴着兩個孩子,張了烏溜溜大眼對着她看,正是景寧與景琰。若是隻看着景寧也就罷了,只一看着景琰,玉娘忽然覺得心頭一酸,靠着珊瑚身上向景琰探出手去:“阿琰過來。”
景琰見玉娘叫她,歡歡喜喜地從玉娘腿邊爬上撲進玉娘懷中,小手在玉娘臉上一抹,嘟起粉嘟嘟地小口在玉娘臉上吹了吹:“娘,阿琰給娘吹吹,不痛不痛。”景琰年小,只曉得保姆與她說娘病了,她就如保姆素日哄她一般哄着玉娘,卻引得玉娘淚流滿面。
原是玉娘看着乾元帝反面無情,就起了心思,怕哪一日她叫乾元帝看破真情,她自家大禍臨頭死了也就罷了,可孩子怎麼辦?景琰因與乾元帝是一個生辰還好些,腹中這個多半兒要白白受苦,是以這一回小產,雖不好說是玉娘故意爲之,卻也有她不肯保養,暗中放任的緣故。
就是這幾日來,她便一直覺着小腹隱隱下墜作痛,後腰痠痛難當,她是產育過一回的,早知不妥,只是不肯叫御醫來保養。今日乾元帝來時,她一哭一鬧,也不知是她的幸亦或是李家的氣數已盡,當着乾元帝的面兒小產就了。當時看着足下漫開的鮮血,再見乾元帝眼中的驚痛,玉娘便知這一胎不會白掉,是以不獨不覺心疼反而歡喜寧靜。可這時叫景琰這一叫一吹,彷彿心上都叫人挖空了一般,疼痛難當,抱着景琰放聲而哭。
自從沈家破門之後,種種悲憤委屈怨恨如累石一般積在玉娘心上,墜得她幾乎透不過氣,偏生連個訴說的人也沒有,這時終得肆意一哭,哭聲悽切,直如杜鵑啼血有說不盡地悲苦淒涼。
景琰叫玉娘一哭先是嚇着了而後便跟了一塊兒哭,連着玉娘腳邊的景寧也一面哭一面爬過來,將玉孃的一條胳膊抱着,母子三個哭做一團,連着合歡殿殿中服侍的宮娥太監們看着這一幕,也不由得催下淚來。
乾元帝這時正從後殿回來,原是趙騰與高鴻兩個有急報,這纔出去了回,他去時玉娘還未醒,回來才至合歡殿前,就聽着殿內傳來的悽切哭聲,只以爲是玉娘如何了,唬得險些兒魂飛魄散,跌跌撞撞地下了肩輿,徑直撲進殿來,卻看着玉娘母子三個抱在一塊哭,心上先是一鬆,而後百味陳雜。站了會才走到玉娘牀邊,使宮人們過來將景寧與景琰抱走,自家將玉娘抱入懷中,輕輕摸着她玉背安慰,又覺掌下是突出的脊背,瘦得一點肉也沒有,愈發心疼,柔聲勸道:“乖孩子,好了,我們不哭,你只管放心,我們的孩子不會白白沒的。乖了,哭傷了眼可怎麼好呢?是不是?乖孩子不哭了。”
乾元帝一面勸哄一面取了帕子來替玉娘拭淚,不想手擦到玉娘腮邊時,玉娘檀口一張竟是咬在了乾元帝手上,細白的牙齒都切入了皮肉中。乾元帝吃痛,立時就要甩開,可玉娘心中怨恨深深重重,這一口咬得十分用力,乾元帝越甩她便咬得越緊,是以這一甩不獨沒甩開反倒沁出了血來。
兩旁的宮人們見着昭賢妃竟是發狂一般咬了聖上,忙要過來拉,不想乾元帝叫玉娘咬得痛了,倒是想起她暈倒前那死氣沉沉般的一般,方纔哭又是那般慘烈悲慼,心上一軟,只道是委屈得狠了讓她出個氣也好,竟沒再掙扎,不獨沒再掙扎,反揮了左手叫衆人退下。
玉娘是才小產的人,本就大傷元氣又痛哭過一場,狠狠咬了乾元帝,也算是出了口氣,這氣一泄心上一鬆,人便又倒了下去。
乾元帝看着玉娘復又倒下,又急命宣御醫,所幸楚諸兩個御醫都在偏殿候着,可謂轉瞬而至,兩個交替着請了脈,都道昭賢妃這一哭將心中的鬱結哭了出來,與日後來瞧倒是好事。
玉娘在乾元帝跟前,從來都是副嬌怯婉轉的模樣,尤其才進宮時,彷彿聲大些都能將她嚇着,便是他再寵她,她歡笑時也有些遲疑,御醫曾說過這是心思鬱結的緣故。從前乾元帝只以爲是玉娘柔弱叫人欺負了也不敢如何,今日知道了玉娘出身也就明白這是玉娘自愧身世,是以日日擔憂,只怕叫人看破。有着這樣重的心思,如何能養好身子呢?如今只等玉娘再醒來,他與她挑破,叫她放心,只消他不計較,又有哪個能說話?是以聽着御醫這話,倒是點頭。
又說前段時日玉娘有孕一事與她忽然叫乾元帝冷落的信兒一起叫諸妃嬪翻來覆去說嘴,也是爲着這個緣由,是以雖玉娘“失寵”叫大夥兒稱願,也沒人敢當着玉孃的面說些酸話。這會聽着乾玉娘小產,諸妃嬪這才曉得如何乾元帝橫眉立目要吃人一般,因看乾元帝對玉娘這般上心,諸妃嬪多有懷憤嫉妒,暗地又有稱幸的人,只說:“這是沒福氣呢,從前掙命一般,只得了個女兒;如今這一胎連男女都不辯就沒了,真是白辜負了聖上這樣疼她。”
其中也有不屑的,道是:“前些日子那般冷着人,這會子孩子沒了,倒裝樣情癡起來,真真好笑。昭賢妃肯信他?也不過哄他自己罷了。”
說這話的卻是陳淑妃。陳淑妃本以爲昭賢妃與乾元帝生分,她這裡獻些兒殷勤,便是隻瞧在景和的面上,乾元帝也要與她幾分面子情。這人情都是處出來的,一來二去的,不怕沒日後。不想乾元帝待她與諸人別無二致,陳淑妃母子都是聰明人,立時死心,不再隨人往前湊,反倒是陳淑妃轉頭照應合歡殿一二。
以陳淑妃的算盤,若是乾元帝與昭賢妃能和好,那他們這會子算是個雪中送炭。經了這回患難,也好叫昭賢妃信服從前景和說的合則兩利。若是昭賢妃再也沒了出頭之日,也無大礙,還好叫人說她一句寬厚。陳淑妃將這些話與景和一說,景和自然稱善,又道是:“父皇待她與衆不同,便是自家冷了她,也會許人欺到她頭上去。”
只景和知道,他母妃沒明白一事,若是乾元帝日後能與玉娘和好如初,如今的雪中送炭纔是真正的算不了什麼,莫說是乾元帝,便是玉娘這個受惠的也不會放在心上。那謝玉娘但凡有一點軟心腸,叫乾元帝這樣哄着,如何一點不動心?不過是因爲那心腸是鐵築銅打的罷了。倒是若是她就此失寵,倒還好說。這謝玉娘不是個認命的,肯與他們一起謀劃也爲未可知。
只是當着陳淑妃的面兒,景和未將此節此情點破。這時聽着陳淑妃的話,景和卻嘆道:“只怕母后要有不是。”陳淑妃掩口笑道:“用一個不知男女的孩子去換前程,她也真是個狠心的,只可憐皇后遇着這麼個心狠手辣的,如今是後位不保,日後,性命也未必保得住哩。”景和微微一笑,道是:“只是在這宮裡頭,哪個又是清白無辜的呢?
果然就如景和所料,乾元帝翌日就下了旨,以皇后李媛心懷嫉妒,刻薄有孕妃嬪使皇嗣夭折爲由,奪李氏太子妃冊寶、貴妃冊寶與皇后冊寶,令皇后閉門思過,即日起封鎖椒房殿,無旨不得擅出,更不許外戚探望。
將李媛手中冊封的冊寶盡數收回,便是李媛依舊住在椒房殿,也已形同廢后;不許走動探望,形同幽禁。是以旨意下至椒房殿時,李媛當場暈厥。
護國公府接着這道旨意時,唐氏卻是狀若癲狂幾乎要撲上去將宣旨的天使撕咬上幾口,虧得兩旁的丫鬟們扶得快,這纔沒叫唐氏撲出去。饒是如此,天使也是氣怒交集,指了唐氏尖聲道:“敢問夫人是對聖上旨意不滿嗎?!”
李源更是當場怔在那裡,他自謂算準了乾元帝的心腸,乾元帝當日忌諱沈如蘭,這才遣了趙騰潛在沈如蘭身邊,又藉着沈如蘭貽誤戰機將他從重發落;便是明知沈如蘭裡通外國證據不足,依舊將他滿門超斬,如今要知道昭賢妃肖似沈昭華,便是查無實證,日後也只會冷着昭賢妃,不會寵愛如初,不想事情竟是同他想的全不一樣,這到底是哪裡出了岔子?
不待李源想明白是哪裡出了岔子,唐氏這裡就鬧出了事,聽天使這話說得十分厲害,李源只得上來賠情,推說唐氏是失心瘋了,又令李敦武新裝了個紅封,裡頭塞了一萬兩銀票,厚厚的一疊,方纔將天使哄住。
唐氏這時已坐在地上,把手拍着地面哭道:“昏君!昏君!我李家滿門忠烈,叫你這般折辱,也不怕天有眼!”話音未落,身上已着了一腳,卻是李源將她踢倒,卻看李源指着唐氏喝道:“你若是想我們家和沈家一般死個乾淨,只管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