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逢春也把自家那些這些懷疑說來與兩個兒子商議,又道是:“若是太后實在不喜歡孟氏受委屈,不如叫她出來走動,再給她些體面就是了。”左右玉娘如今已是太后,便是叫人看出她實非馬氏親女也無大礙,誰還能問太后的罪。
一旁的謝懷德卻嘆息道:“父親,大哥,你們糊塗!若太后是這樣的心胸,怎麼能走到今日!”只怕她從來不曾將謝家看在眼中,這個母家全然不在她心上,不然也不能在那個縣令言稱自家是昔年陽夏謝氏後人時嚴詞斥責。因從前有乾元帝在,她還要裝個樣兒,免得叫乾元帝以爲她薄情,如今乾元帝已山陵崩,她還用喬裝與誰看?可不露出本來面目了。只是這樣的話,謝懷德也說不出口來:謝逢春與謝顯榮父子兩個,絕聽不進的。
說來謝顯榮叫利祿蒙了眼,看着玉娘擡舉謝懷德不忿已久,如今景晟登基後對謝家並無封賞,他心上竟有絲竊喜:從前玉娘多擡舉二弟,想着法子在乾元帝面前替他美言,如今自家能做主了,倒是將他拋在了一邊,可見在玉娘眼中,他們兄弟也沒甚分別。這時聽着謝懷德那話,不禁從鼻子裡出了聲氣,似笑非笑地道:“二弟說得是。”之後再不發一眼。
看兩個兒子都不肯答應,謝逢春也只得罷了,只是到底在他心上覺着爲謝家生下玉孃的孟姨娘實有大功,當日夜間親自來看了孟姨娘,想把好言來安慰孟姨娘,若是她要出來走動,也由得她。
不想見着孟姨娘,卻叫謝逢春吃了一驚。
原是,自玉娘入宮後,孟姨娘便洗淨鉛華,身着緇衣,一副兒潛心向佛的模樣,可今日再看孟姨娘,卻又換成了錦衣羅裙,臉上薄施脂粉,梳得精光的髮髻上插了金釵玉簪,雖是年華不再,只在燈下看去,竟還有幾分當年嬌媚模樣。因謝逢春對孟姨娘心中感激,再看她這幅裝扮,就將昔日情分都勾了起來,幾步過來拉了孟姨娘的手道:“好胭紅,從前委屈你了,以後你要甚有甚,再不叫你受委屈。”
孟姨娘笑吟吟地將手從謝逢春手上抽回,也不請謝逢春坐,自家先椅上坐了,側頭看着謝逢春,半笑半諷地道:“這話可是哄鬼呢,我要承恩公夫人的位置也能給我麼?”
謝逢春臉上本來帶笑,叫孟姨娘這幾句一說,頓時失了顏色,連着眉毛也皺在了一起,做個語重心長地模樣對孟姨娘道:“胭紅,你素來是個懂事的,怎麼也糊塗起來了。馬氏是有了誥命的國公夫人,就是我也不能休她哩!”
孟姨娘將眉頭一挑,口角笑容深了些:“那您說什麼我要甚你給甚,這不是哄鬼是什麼?我生的玉娘叫你們一家子得了意,你們就這樣回報我的嗎?”
從前孟姨娘只把柔媚面孔來對謝逢春,又有個處處強悍的馬氏對對比,可不叫謝逢春迷惑,不想孟姨娘一日得了意,竟是把出一副尖酸刻薄的面孔來,直叫謝逢春有些措手不及,待要翻臉惱怒,轉念一想,倒也軟了下來:可不是怪不得胭紅。從她肚腸裡爬出來的孩子做了太后,當今天子是她嫡親外孫,她卻一點子好處沒有,可不要惱怒。
謝逢春耐下性子又勸孟姨娘道:“我幾時哄過你?自我把你贖出來,你的吃穿用度幾時差了。便是將玉娘送進去,也是你自家提議的,當時我問過你可悔不悔,你說的可是不悔,如今還計較什麼呢?”
孟姨娘挑了挑眉道:“到底是國丈了,果然有威風哩!可將我膽也嚇得破了呢。”說了還冷笑幾聲。謝逢春待要惱怒,礙着玉娘,只得忍下氣來,又道:“我知道你委屈。從今而後,你的一應分例都比照着她來,再撥個正院你住,你不過少個誥命,你看如何?”
孟姨娘哈了聲,臉上帶笑地將身子湊近謝逢春。謝逢春只以爲孟姨娘答應了,臉上正要笑,忽然叫孟姨娘一口啐在臉上,就看孟姨娘將個眉毛都立了起來,橫眉立目地道:“放屁,哪個看中這些!你若是記得我的恩情,要我喜歡,也容易得很!把放妾書來!”
孟姨娘本是當年大將軍嚴勖幼女佩瓊,因嚴勖得罪,闔家女眷沒入教坊,她叫個老鴇買了去,淪落風塵,佩瓊也曾投過繯,無如叫人救了下來。
這人罷,若是死過一回沒死成,大多不敢再死,何況當年的佩瓊也不過才十五六歲,正是少年貪生之際,也就認了命,做起了迎來送往的營生。後頭就遇着謝逢春將她贖了身,將她置爲外室,沒兩年就得着一個女兒,本以爲這一世也就這樣了。哪知女兒玉娘忽然落入了山澗,不待佩瓊回過神來,自家姐姐的女兒阿嫮又到了陽古城,要借玉孃的身份進宮好復仇,也好洗雪嚴沈兩家沉冤。
佩瓊才失了女兒,正是心神大亂的時候,又兼她到底是嚴勖之女,哪有不想替父親雪冤的,自然一口答應,又與阿嫮細細商議了種種細節,至於阿嫮若是叫人揭破身份,謝家會是個什麼下場,全不在佩瓊與阿嫮姨甥倆眼中。
如今阿嫮做得太后,日後早晚要爲嚴沈兩家昭雪,到時她若還是謝逢春的小妾,可怎麼說得響嘴,是以逼着謝逢春寫放妾文書來。
謝逢春哪裡知道這些計較,只以爲是孟姨娘吃醋,又以爲若是放了孟姨娘出去,日後太后問起來,可不好交代,是以又苦口婆心地勸佩瓊道:“胭紅,你這是何苦。你若是心還不平,我讓他們喊你姨母,這姨母也有母字哩,你可安心了?” 佩瓊聽說,冷笑一聲道:“這話說得好笑!誰稀罕你那幾個兒子喊娘了!你只管去請太后的旨意,若是太后不肯答應,我也就死心了!”說了,又指了謝逢春當年指派給她的兩個婆子來將謝逢春攆出去。
謝逢春哪裡想得到一貫柔媚待人,說話也不肯高聲的孟姨娘竟是個反面無情的,全不念三十來年的夫妻情義,又以爲佩瓊是盤算着離了他們家好自家與玉娘聯絡去,不禁坐立難安,又將兩個兒子叫了來,將佩瓊的話與他們說了,要討個主意。
謝懷德與謝顯榮對瞧了眼,在謝顯榮心上,恨不能叫“一病沒了”,便玉娘是孟氏親女,她還能爲着孟氏問罪謝家嗎?便玉娘不將母家放在心上,新帝呢,總不好才登基就把自家外家拿來問罪罷。
還不待他開口,就聽着謝懷德道:“孟氏雖有些輕狂,卻不是沒成算的人。她鬧到這樣,必有原因,依着兒子的意思,不若叫梁氏去問一問。”頓了頓又道,“到底孟氏有些兒來歷,她若是病沒了,家裡只怕是要有時疫了。”說着,擡頭對了謝逢春一笑。
謝顯榮叫謝懷德這兩句說得臉上通紅,情知這是謝懷德說與他聽的,待要反脣相譏幾句,無如謝懷德都不把眼角來瞧他一眼,他如何接得上口,只能哼一聲,道:“弟妹倒是同誰都能說得。”謝懷德彷彿聽不出謝顯榮語中譏諷一般,笑道:“父親即答應了,我這就同梁氏說去。”言畢,揚長而去。
若說梁氏初嫁時並不知道孟姨娘其人,可以她的聰明與馬氏、馮氏的做派也一早有些兒底,這時聽着謝懷德交代,臉上一絲驚詫也沒有,倒還勸謝懷德道:“妾以爲,很不必去勸孟姨娘,要我,我也不肯在這裡。”謝懷德不意梁氏問也不問孟姨娘,就肯替他說話,自然詫異。 wωw●T Tκan●¢o
梁氏就嘆道:“您想想,這家的富貴可都是靠着太后的,太后生母又是哪個?這些年,母親出去受多少人奉承?孟姨娘呢,吃着長齋哩,心上豈能不怨,這還罷了。若是當年不曾將太后記到母親名下,母親照舊是嫡母,依然好做她的承恩公夫人,而孟姨娘,身爲太后生母。得個三品誥命還是使得的。如今呢?便是父親肯給她體面,也不過是在我們家裡罷了,既如此,倒不如離了家裡,倒還灑脫些。”
謝懷德雖是聰明有決斷的人,到底是個男人,並不長於這些婦人心思,這時聽着梁氏洋洋灑灑一段話,倒也有些兒怔神,細想了果然有理,又問梁氏道:“若是叫她出去了?她如何立足呢?”梁氏笑道:“妾去問問就是了,若是使得,再來說與老爺知道。”謝懷德自然答應。
梁氏次日就往佩瓊處走了回,直說了一個多時辰方纔出來,又與謝懷德嘆道:“不意她倒是個有主意的,已想好了退路,叫我們替她尋個庵堂,讓她寄住。”這孟姨娘果然有主意,若是她自家去尋個庵堂,自家公公與世子必定不肯放心,定然多加阻擾;若是叫承恩公府替她擇了,便是看在太后面兒上,家中也不能委屈她。孟姨娘有這等決斷,怨不得婆母這些年來在她手上總得不着好去;也怨不得太后有那樣的心胸手段哩。
謝懷德聽梁氏說了,倒也感嘆了回,親自來與謝逢春說了。依着謝逢春的心思,倒還不想放了孟姨娘,只怕叫宮中的太后知道,以爲家裡容不下孟氏。
不想馬氏的陪房洪媽媽聽說,告訴了馬氏知道。馬氏自是十分情願,因看謝逢春不肯答應,就來撕扯謝逢春,又道是:“我知道你捨不得她!你恨不得我將這承恩公夫人的位置讓與她哩!我只告訴你,你做夢!我就是死了也不能叫你們如意!”
謝逢春叫馬氏糾纏得無可奈何,佩瓊那邊又去意堅決,謝逢春只得寫了放妾文書。又由謝懷德親往城外擇了一所庵堂,雖不是香火旺盛,卻勝在清淨,且謝懷德又自家出了銀子買了百畝良田來與庵堂以做佩瓊寄住之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