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寧將身子靠在玉孃的膝上,又把頭頂在玉娘掌心蹭了兩蹭,輕聲道:“母后,您會記得阿寧的,是不是?您不光有妹妹弟弟,您還有阿寧,是不是呢。”玉娘叫景寧這話說得一愣,轉瞬就明白了,想是上回住在廣明殿的事他竟還記着呢,一時倒也憐憫他,因與景寧溫聲道:“那我與你父皇說一說,叫阿寧住過你二哥婚禮過後再搬過去,好不好?”這事惠而不費,乾元帝也不能爲着延遲這幾日就反駁她。
不想景寧想了想,終究放開玉孃的腿,嘆了口氣道:“阿寧長大了,不好再住在母后這裡的。”說着擡起頭來對了玉娘笑道,“阿寧要快點學本事,以後護着母后,妹妹,還有弟弟。”
前頭的話玉娘聽着還罷了,聽得景寧一再提弟弟兩字時,心中十分詫異,只以爲是景寧爲着討好她說的,眉頭不由一動,臉上卻還笑道:“又胡說了,你哪來的弟弟。”
不想景寧竟是道:“父皇說的哩。父皇說了,要是阿寧喜歡母后,就要護着母后,妹妹還有弟弟。阿寧也問父皇,弟弟在哪裡呢。父皇跟阿寧說,弟弟早晚會來的。父皇是皇帝呀,不會騙阿寧的。”
玉娘聽見這幾句,知道是乾元帝爲着她和“太子”收攏景寧做臂膀,頓時心上百種滋味,口中也苦澀難言,眼眶一熱,珠淚奪眶而出。景寧這話說得無心,卻叫玉娘聽得雙眼帶淚。景寧哪裡知道玉娘哭的是甚,只是踮起腳尖,張着小手給玉娘擦淚,遲遲疑疑地道:“母后,是阿寧說錯話了嗎?”
玉娘臉上強笑道:“我這是喜歡的,我們阿寧是個好孩子呢。”說着展開雙臂將景寧在懷中抱了抱,又摩挲了他的小臉道,“你的保姆陸氏是個可靠的,餘下的人你得張大眼瞧着,不是每一個人待你好的人都是喜歡你的,記得了。”景寧嗯了聲,點了點頭,卻將身子朝玉娘懷中靠了靠,張開手臂努力地要將玉娘抱住。
說來景寧雖是皇子,卻也是個可憐人,他的誕辰即是他生母的死期。雖當時就叫李媛抱了去,奈何李媛抱景寧本就是個日後依靠的意思,雖也拿着慈愛對她,無如她爲人方正慣了,景寧那時又極小,記不得李媛許多。待得李媛將乾元帝得罪,乾元帝便將景寧扔去了廣明殿,不許李媛再見他。
那時景寧還不足兩歲,連着人事也不記。宮中的太監宮人們又是慣常的捧高踩低,雖不至於虐待景寧,可看着他一無生母,養母雖是皇后,卻也自身難保,便欺他不大會說話,待他不過是虛應事故罷了,以至於摔傷了也沒人即時去回玉娘。
那時景寧因年紀太小,已將待他甚好的李媛已忘到九霄雲外,又看了將近一年的冷淡面孔,正在苦痛之時見着玉娘,不獨容貌潔白美麗,更是言語溫柔可親,肯輕言細語地安慰他。握着他的那隻手,又柔軟又溫暖,景寧便將一顆襦慕之情都投在了玉娘身上,將玉娘當做了生身母親一般。
且玉娘爲人素來明智,她若要待人好起來,便是乾元帝也難分辯出其中的虛情假意來,何況是景寧這樣小的孩子,玉娘只需拿出三四分心思來,便好哄住。這兩三年下來,玉娘在景寧心上,哪個也越不過去,便是乾元帝也得屈居其後。
是以陡然要景寧離開玉娘,一個人去那個叫他十分不喜歡的地界住去,心上自是很不情願,偏旨意是乾元帝下的,違拗不得。景寧又看玉娘臉上有些不喜歡,他到底是個孩子,只以爲玉娘是捨不得他,自然更是親近玉娘,倒還反來安慰玉娘。
玉娘也非天生的鐵石心腸,叫景寧這一番話說得動容,到得晚間乾元帝回來,玉娘便與他商議道:“聖上,您看阿寧去廣明殿之後就要出閣讀書了,凌才人的位份是不是也好動一動?”
乾元帝早將凌蕙忘在了九霄雲外,便是玉娘此時提起,他也想不起凌蕙的樣貌來,只是但凡玉娘開口,乾元帝慣例的肯成全,且她今日所說也成理,當時就答應了,又與玉娘道:“你是皇后,這是你開得口的,你看給凌才人個什麼份位呢?”
玉娘想了想,嘆息道:“依着我的淺見,升個婕妤罷。等着日後景寧長大封王開府,還好往上升一升。”
卻是乾元帝雖鍾愛玉娘,卻也怕玉娘太過仁善,日後教出個和她一般處處與人爲善的兒子來。到底玉娘如今是皇后,她所出之子,自然是太子,日後的皇帝。一個處處與人爲善的親王倒是好,可一個處處與人爲善的皇帝,那可是笑話了。
是以乾元帝藉此試玉娘一試,要看她的心胸眼光.
依着大殷朝規矩,才人以上是美人,美人之上纔是婕妤。若是玉娘說追封凌蕙爲美人,雖也沒錯,到底格局小了些。可若玉娘開口便是九嬪乃至妃子,一樣格局小了,到底景寧是出去讀書,並不是開府封王。而是婕妤正是個差不離的位置,到日後若是景寧是個好的,封王開府時,凌才人追封至九嬪也罷或是淑妃,賢妃也罷,都好說,到底景寧日後至多是個親王。
是以聽着玉娘道是婕妤,乾元帝也自滿意,又與玉娘笑道:“明兒你自家與景寧說罷,好叫他記你的情。”玉娘啐道:“我只拿真心待他,他記得記不得的又有什麼呢。他還小呢,何苦拿着這些去囉嗦。”
乾元帝聞言詫異地看着玉娘,臉上笑道:“不意你倒是有見識。”玉娘聽說,嗔道:“原來聖上一直以爲我見識短淺,怨不得要將阿寧挪出去,是怕我教壞阿寧呢。那還有阿琰,您也一塊兒領走罷,別叫我教壞了。”
乾元帝叫玉娘這一嬌嗔,笑得更是開懷了些,強將她拉回懷中,在她鼻子上點了點:“你呀,心眼兒就這麼一點點大。”說着將小手指比了比,“阿琰都比你量大些,都知道說:‘阿爹,娘會生氣的,你讓讓她呀。’”
玉娘叫乾元帝模仿景琰的口氣的模樣逗得嗤笑了出來,眉舒楊柳,脣綻櫻桃,十分動人,瞧得乾元帝眉花眼笑,將手在玉娘臉上輕輕撫了撫,笑道:“笑了就好了,自打我說了要將景寧挪出去,你就不喜歡,口中答應了,心上勉強着呢,當我不知道嗎?傻孩子,你要真捨不得,緩一緩也使得。”
玉娘聽乾元帝這番體貼話語,臉上微微帶笑道:“我雖捨不得,可聖上的話有理,阿寧一個男孩子,整日盤桓在內宮,日後怎麼能有出息呢?我便是看在他母親份上,也不好這樣耽誤他的。”說着長長嘆息了聲,將頭靠在乾元帝懷中,口中說的是,“凌蕙當年與我一塊兒進宮,她在合歡殿的模樣,我又怎麼忘得掉呢。”
玉娘故意說得含混其詞,乾元帝卻也聽得明白,卻是玉娘在解說她爲甚照拂景寧。
當日的情形乾元帝也記得清楚,凌蕙是在合歡殿出事,王庶人意欲一箭雙鵰,藉着凌蕙的孩子來嫁禍玉娘,害得玉娘也很受了場委屈,若不是他到得及時,還不知李媛那個外寬內忌的毒婦會將玉娘怎樣。難爲玉娘受了這樣大的驚嚇,還心存善念肯照拂景寧,將他視若己出。
這樣寬仁慈愛的心地,他從前竟還幾番疑她,若是叫她知道了,還不知會傷心到怎樣。是以乾元帝加意安慰道:“那也不是你的過失,若是凌蕙地下有靈,知道你這樣照拂景寧,只有欣慰感激的。”玉娘微微笑道:“我也不是爲着她的感激呀,她便是真感激我,又能做甚呢。我看的不過是景寧可憐罷了。”
乾元帝聞言在玉娘耳邊笑道:“你怎知她不會感激你,保佑你早懷太子呢?”玉娘聽說,粉面頓時飛紅,瞥了乾元帝一眼道:“好好的說話,您又扯這些。”乾元帝笑着將玉娘抱在膝上,攏着她的纖腰:“你告訴我,這哪兒不是正經事了?這纔是頂頂要緊的事。”說着就將手蓋在了玉孃的腹部。
有嫡立嫡,旁人自然沒甚好爭。可若是當真無有嫡子,後事便不好說。先是景淳雖是長子,卻不是能做皇帝的,便是叫他做了皇帝,雖高貴妃如今與玉娘交好,一旦遇着皇太后與貴太妃之爭,高貴妃只怕也不能退讓,玉娘豈不是要吃委屈?
更別說還有景和那東西,小小年紀,心腸詭譎,便是他當年也不如他哩。他那樣的人,怎麼肯讓景淳騎在頭上,必然要做反。陳氏的心腸一般的狹窄狠毒,真要叫她母子得了勢去,只怕玉娘連萬貴太妃的下場也撈不着。乾元帝雖知若要一了百了便該將景和與陳婕妤母子除去,可到底父子情分尚未斷絕,一時也狠不下這個心來。
是以趁着他還在壯年,一,二十年總還能活得着的時候,玉娘能得個兒子。中宮嫡出,天然便是太子,他帶在身邊親自教養了,將權柄慢慢地轉移過去。唯有他和玉孃的孩子做得皇帝,才能保得玉娘善始善終。只是這番計較,乾元帝卻也不好與玉娘直說,唯恐惹得玉娘傷心。
可玉娘秉性聰明,乾元帝待她如何,她還能不明白嗎?乾元帝此人多疑猜忌,反面絕情,只看他待李媛與高貴妃、陳淑妃如何便知道了。
如今他待她算是體貼入微,情真意切了,可這一切都是她處處謹慎,仔細謀劃,百般算計得來的,饒是這樣,期間還有幾番驚險。若是有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便是那個孩子,也是這樣沒的,雖玉娘自家也有放棄之意,可若不是乾元帝疑了她,她又何必出此下策。
故此乾元帝如今待着玉娘越好,玉娘心底的怨恨便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