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周小平的屍身叫人在井中發現,因他這些日子以來一直精神恍惚,彷彿見了鬼一般,都只當他是迷迷糊糊中失足落井,倒也沒有人起疑心。只將他的屍身擱在一邊,先去他房中尋幾件衣裳與他裝裹,好擡出去的。
哪裡知道去挑揀裝裹周小平的衣裳的小太監卻在周小平的衣櫃最下頭髮現了一塊白帛布,上頭洋洋灑灑許多字,字跡鮮紅,彷彿用鮮血寫就。 翻檢出血書的小太監並不認得字,只好拿來與永巷令看。
永巷令倒是識得些字的,看見這封血書竟是李庶人遺筆,上頭寫的內容可說是聳人聽聞,直嚇得永巷令魂飛天外。
固然李庶人是廢后,然她的遺筆是必要奉與乾元帝的,若有私藏隱匿,便是個不敬。可週小平一小小太監,哪裡來的膽子將李庶人遺筆私自匿下?更或者,李庶人的遺體是周小平先發現的,又是詭異地吊死在牀上。莫不是,李媛並不是自家尋的死?莫不是是周小平動的手?怪道周小平這些日子來神神叨叨,一副做賊心虛地模樣。
永巷令越想越是害怕,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待要去尋陳奉求個主意,又知事涉宸妃娘娘,茲事體大,唯恐陳奉心狠,將他拋出來頂罪,好保全他自己。永巷令想了許久,竟是不知會陳奉一聲,自家跑了來與乾元帝請罪,又將李庶人的遺筆奉上。
乾元帝聽着永巷令絮絮叨叨的訴說,捧在手上那封血色淋漓的遺筆,不由將眉頭深鎖,看了昌盛一眼。
昌盛會意,從永巷令手上接過李媛遺筆,他雖心上好奇,卻是一眼也不敢看,小心翼翼地奉與了乾元帝。乾元帝皺眉拿過,隨意掃過眼,順手往書案上一擲,待要再問永巷令幾句,眼光恰好在血書後端掃過,看着的正是李媛訴說玉娘如何肖似阿嫮之言,又問乾元帝,若玉娘真是阿嫮,必是處心積慮,前來報復。帝當千萬小心的話。
乾元帝看得這幾句,臉上也陰了下來,又將李媛遺筆抓在手上細看了回。李媛前頭那番情真意切的表白全然不在乾元帝眼中,乾元帝看着的只是“若玉娘真是阿嫮,必是處心積慮,前來報復。”一時間竟是覺得頭痛欲裂。
難道玉娘真是阿嫮?處心積慮地到他身邊,費盡心思地搏他寵愛,只爲着有一日替沈如蘭報仇雪冤?是了,那日李演武揭發李源構陷沈如蘭一案,如意那個嘴碎的搬了與她知道,她明顯有些不喜歡。當時只以爲是玉娘心善,如今看來,莫不是切中她心中隱痛?
可玉娘如何會是阿嫮!且不說玉娘有生父有生母,她那生母更與她相像,便是阿嫮要冒名頂替,她再聰明也不是神算子,又如何得知那孟氏與她肖似,可冒充她的女兒?
且玉娘與阿嫮兩個人除着面目相似,性子完全南轅北轍。若玉娘是阿嫮,他與阿嫮有傾家覆巢之恨,以阿嫮那桀驁剛烈的性子,即到了他身邊,哪裡能容他活在世上,必是辣手無情。可玉娘分明是嬌怯的一個人,無語先笑,怒不高聲,戚容楚楚,時時刻刻都溫柔體貼得很。
是了,玉娘也是識字的,寫得一手好簪花小楷,據玉娘自家說,是她在甘露庵寄居時替尼姑們抄經練的。阿嫮寫的卻是顏體,又是慣用的左手。兩個筆跡也不相似。
再有,玉娘拼死也要爲他生下寶康,若玉娘真是阿嫮,必是處心積慮,前來報復,又怎麼肯爲着一個仇家的孩子,險些丟了自家性命?
他劉熙堂堂聰明天子,還能看不出一個人是真心還是假意嗎?必然是李媛這毒婦懷恨自家闔家因魘鎮被殺,臨死報復,惡意中傷玉娘,意圖離間他們夫婦,前頭那些假惺惺地甜言蜜語,不過是爲着哄他相信最後的謊言罷了。
這毒婦與她父母一般是蛇蠍心腸,竟還用血來寫,分明是心懷怨憤!這樣刻毒的心腸,叫她死得那樣容易,還得了個全屍,倒是便宜了她。若早知她是這樣的毒婦,合該與她的家一樣,推在刑場,身首異處纔是。
昌盛與永巷令看着乾元帝臉色忽青忽白,哪裡敢出聲,尤其是永巷令,身上的中衣幾乎叫冷汗浸透了,依舊俯在地上一動不敢動。
永巷令只以爲過了許久。實則不過是一刻鐘,乾元帝便拿定了主意,連問一問玉娘都省了,就命昌盛捧只火盆來。昌盛聽見這句,心頭一塊巨石轟然落地,腳下輕快地捧了只火盆來,輕手輕腳地擱在乾元帝眼前。
乾元帝將李媛的遺筆看了看,到底將遺筆在牛油大燭上點燃,擲在火盆中,看着李媛用鮮血寫就的遺筆化作了一片灰燼。
永巷令看着乾元帝竟是問也不問宸妃一句,便燒了李庶人遺筆,知道乾元帝不欲人知道此事,更不會問李庶人的死有無可疑,自家的性命定是無礙的了,悄悄地鬆了口氣。這口氣一鬆,永巷令才覺着後背僵直,略動一動就是鑽心地疼,饒是如此,得脫大難的永巷令也覺得心懷大暢。
乾元帝看了會灰燼,方與永巷令道:“今日的事,但凡叫朕知道漏出去一個字,你摸摸自家長了幾個腦袋。”永巷令忙道:“今日奴婢是來給聖上請安的,並無啓奏什麼。”乾元帝聽着這句,臉上才現出了一絲僵硬的笑意,揮手令他退下。
看着永巷令退下,乾元帝先叫昌盛取了藥丸來吃了,便命擺駕合歡殿。
到得合歡殿,乾元帝先命住輿,眯起眼來瞧合歡殿上掛着的那塊他手書的金匾,又將兩棵合抱粗的合歡樹看了看,到底輕輕嘆了口氣,又不許昌盛宣報,自己下了龍輿,邁步往合歡殿內走去,昌盛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
守在合歡殿前的小太監們腳步匆匆地下來叩首,又有要進去報訊的,都叫乾元帝攔着了,乾元帝只淡淡問:“你們娘娘在做什麼呢?”有個機靈些兒的小太監素日將當今聖上如何寵愛宸妃都看在眼中,聽着乾元帝這句,笑盈盈地道:“回聖上,娘娘教公主殿下寫字呢。”
乾元帝聽着這句,把腰背挺得直了些,指了太監宮女們道:“不許出聲。”自家邁步上了漢白玉的臺階,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去。
合歡殿中,玉娘一手扶着景琰站在錦凳上,一手握着景琰的手教她寫字,一面又道:“阿寧有功課呢,阿琰不好打擾阿寧的,阿寧完不成功課,跟着阿寧的小太監們是要挨板子了。”玉娘說話聲音又溫柔又綿軟,聽在乾元帝耳中,心上又是一鬆。
都說要知心腹事,但聽背後言。玉娘與阿嫮說話的聲兒也不一樣,阿嫮叫沈如蘭寵壞了,說笑都如風過銀鈴一般,哪裡是這種聲氣兒。且阿嫮那樣驕傲的性氣,從來瞧不上閹人,哪會顧慮到他們會不會受連累。
乾元帝清了清嗓子,玉娘聽着,一手扶着景琰,一面轉過頭來,見着是乾元帝,眉眼彎彎地一笑,嬌嗔道:“聖上,您來得正好,妾快扶不住她了。”乾元帝聞言邁步向前,從玉娘手上接過景琰,順勢往桌上一看,卻看桌上鋪着老大一張白紙,上頭寫着“人大天”幾個字,筆跡歪歪扭扭,慘不忍睹,不禁笑道:“你這也是教孩子寫字?你這是誤人子弟,虧得你沒開班收徒,不然可要叫人砸了招牌。”
玉娘何等機敏一個人,在聽着乾元帝咳嗽時心上就有疑問,便是乾元帝也有不叫人通報宣傳直接進來的,可昌盛總會出個聲兒,今日竟是鴉雀不聞,且乾元帝在她開口之前,眼中分明有些鬱色,必是出了什麼事兒。只是乾元帝不說,她也不問,看着乾元帝又像往常那樣出眼調笑,便同往日一般,嬌嗔道:“哪裡是妾的字不好,是阿琰淘氣,不肯順着妾寫才這樣的,不信您自家試試就知道了。”
景琰看看乾元帝又瞧瞧玉娘,笑嘻嘻地道:“試試,試試。”一隻沾了墨汁的小手要往乾元帝袖子上按去。玉娘忙將景琰的手抓着,拿帕子替她擦手,一面道:“又胡鬧,你這一按下去,你爹這衣裳可又廢了。”
乾元帝一手穩穩託着景琰不叫她掙扎,一手卻去摸玉孃的臉。玉娘微微一閃,乾元帝眼中便是一暗,玉娘只嗔道:“阿琰在呢。”乾元帝方笑道:“你臉上沾了墨,可是阿琰淘氣手指抹的?”玉娘忙擡手捂了雪腮,急急進了寢宮殿,宮女們魚貫而入,服侍着玉娘淨面梳妝,又將衣裳都換過。
藉着服侍玉娘換衣裳的當口,秀雲捱在玉娘身側,與玉娘耳語了幾句。
卻是永巷令雖拋開了陳奉自家跑來見乾元帝,可陳奉到底掌管掖庭,永巷是在他管轄範圍,見出了這樣的事,自與人去告訴他知道。陳奉也知景和脅迫玉娘時說的那些話,兩下里一對照,自然知道那送去乾元帝那裡的是什麼東西,指着一件事要回,匆匆來見玉娘,不想乾元帝已來了。陳奉哪裡敢在這時進去,只得假託問話,悄悄地告訴了秀雲知道,秀雲又來回了玉娘。
玉娘這時才知乾元帝今日怎麼這麼副形容,便是她素日冷靜,這時也有些慌張,藉着重新裝扮的當口冷靜了回,暗道:若是他信了李氏的話,必定將我拿下問話,可這會子我還好端端地在這裡,可見他是不信的。可他雖未問,偏又做出這副遲疑地模樣,想來總是存了疑竇。我總要小心應付,千萬不好露出馬腳來。
待得梳妝整齊,玉孃的心思也定了,依舊走出來,就看着乾元帝扶着景琰站在錦凳上,一手握着景琰的小手,也教她寫字呢。聽着玉娘出來的動靜,乾元帝轉過頭來,對着玉娘上下一看,臉上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