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要說: 景寧奉召進宮,先與景晟行了君臣大禮,而後弟兄們分上下坐了,景晟揮退服侍衆人並左右二史官,方將自家計謀與景寧交代了,又道是:“五哥,你瞧着可有什麼紕漏嗎?” 依着景晟盤算,指向高麗人,倒是好說,左右高麗那番邦屬國素來不老實,便是景晟才登基時也不安分,屢屢派兵擾邊,若不是駐遼東的大將王翀禦敵有方,叫他們吃着幾場敗仗,只怕就是一場戰事,說是他們,也能叫人信服,便是不服,也不敢說哩,不怕擔上裡通外國的嫌疑嗎?更有一樁,四十年前的高麗國王還姓着金,而十五年前國相李雲龍毒死了當時的幼王金泰和,自立爲王,如今的高麗可姓着李,金氏王朝做的事算不到李氏王朝頭上哩。
景寧性子雖溫柔謙讓,卻也是個聰明的,聽着景晟只問他有無紕漏就知道其意已定,是以細想了回,又與景晟道:“聖上,臣以爲這大約也算是實情哩。當年先祖年老,又沉痾纏身,誤中了番邦的離間計也是有的。”只那張三昂,爲着些許黃白之物,連着天良也肯出賣,實是可惡至極,也是他死了,不然倒也好問個斬刑。只是張三昂叫人收買時,還無有張大郎其人,他又是怎麼知道是高麗人的?倒要周全一番。”
景晟聽景寧這話,臉上就一笑,因道:“是哩,高麗險些兒叫嚴將軍覆滅,心中懷恨也是常情,唯恐黃白之物不能打動張三昂,更有珍寶相送,雖高麗地處偏遠,物資貧乏,可是靠海,卻是盛產珍珠珊瑚哩。”說着將手一指。
景寧順着景晟手指處一看,卻是在御書案上擱着兩隻錦盤,一個上頭擱着一支珊瑚,通體赤紅,枝節虯張猶如龍角,在宮中算不得什麼珍奇,可擱在民間也頗爲眨眼了;另一個錦盤中一隻巴掌大的朱漆盒,裡頭墊着猩紅的錦緞,裡頭竟是兩粒黑珍珠,都有鴿卵大小。
都不消景晟說,景寧也就明白,這兩樣是景晟準備與張三昂的證據,只消這兩個物件拿出去,說是高麗人收買的張三昂,只消張大郎說是,哪個又能說不是?只是誣告嚴勖,張三昂本就是個死罪,人死罪消,也就罷了。可一旦牽涉上高麗,就是通敵,還要株連一族哩,張大郎是張三昂之子,也在株連之列,是人死罪消還是牽連一族?景寧心上隱約慌張,轉頭看着景晟。
景晟倒也明白景寧意思,微微笑道:“張三昂既然身死,自是人死罪消,連着他也不能問罪了,何況張大郎?且張三昂犯案時還無張大郎其人哩,自然不能連累他。只是他身爲人子,便是其父有罪,也合該親親相隱,他這般出首,大小也好算個不孝哩。不過,朕看着他也是爲着朝廷,倒是可以赦了他。”
景寧聽在這裡,心中猶如明鏡一般,景晟這意思再明白不過,只消張大郎肯出面咬定當年是高麗收買的張三昂,不獨可不株連張大郎,連着張大郎首告父親的不孝也可一併赦了。若是不肯,只怕要問一問張大郎的不孝了。
景晟看着景寧吐出一口濁氣的模樣,就道:“還要勞動五哥去見一見那張大郎,將是非曲直與他說了,想來他是個懂事的,也能聽五哥的勸。”景寧不敢遲疑,唯唯連聲。景晟方笑道:“五哥不要如此拘禮,娘常在朕面前誇你呢,說你是我們兄妹姐弟三個中最孝順的一個,叫朕與你親近些兒,你這樣拘束叫娘知道了,可要不喜歡了。”
景晟這幾句分明是說,若是景寧將這回的差事辦差了,太后那裡知道了怕要不喜歡,景寧素來孝順,哪裡敢冒這個險,自是力陳必然不辜負太后聖上恩典云云。景晟這才揚聲令守在門外的內侍宮人們進殿服侍,又指了兩個內侍一人捧了個錦盤隨着景寧去見張大郎。
要說張大郎這番進京原也是將生死置之度外,不想忽然來了個少年趙王,言語謙和,舉止溫柔,一副兒天家氣派,可卻要他承認張三昂是叫高麗人收買的,張大郎哪裡還坐得住。
若真是鄉民出身的張大郎或許不明白這個藉口有甚要緊,指不定叫那幾句赦,打動心腸一口應承了也未可知。可張大郎往湘西去前,也曾上過幾年學堂,懂些國法禮儀人情,知道若是應承了景寧所說,他雖罪不至死,朝廷也不至於將他真的如何了,可一家子日後在人前,如何擡得起頭來。他父親欠着嚴勖一條命,他做兒子的替父還情也算是道理,可他的兒女們爲甚還要受此拖累,誤了終生!
可待要不允,事已至此,好比人爲刀俎我爲魚肉,由不得他不答應哩。他若不肯答應,還不知這個趙王能生出甚手段哩,且這趙王能如此施爲,後頭要沒有皇帝的首肯那纔是見鬼了!朝廷自家冤枉了嚴勖,眼見得賴不過去,便要尋個替罪羊來,嘿嘿,高麗人,可是好算計哩!張大郎心中灰了一半,咬牙道:“小民愚鈍,張三昂又去得早,實情知道的也模糊,只怕說不好,反叫王爺失望。”
景寧就笑道:“這幾樣原是你父親藏在地窖中的,你家遇着劫難後,你從地窖中將東西取出,一直帶在身邊,不敢與人知道。如今朝廷即問,你就獻了出來,只是當時你年少,你父親也未與你說得太詳細,是以你也並不知情。”張大郎想了想,點頭答應。
景寧又問了張大郎妻小,聽得張大郎已留了合離文書與妻子洪氏,倒是對他高看一眼,又含笑安慰道:“大郎,你是個有情有義的。”張大郎叫景寧這句誇得雙眼一紅,將頭低了下去,把雙手搓了衣角:“王爺謬讚了。”景寧又安慰幾句,這纔出來,命內侍將看守張大郎的差役們叫過來,吩咐了好生照顧,張大郎要甚,只消不太過分就給他甚等話,這纔回來見景晟復旨。
景晟聽着景寧安排,也覺妥當,點頭道是:“通番是抄家滅族的罪名,那時張大郎且小呢,張三昂不告訴他纔是常情。”景寧稱是。
說來景晟辦事也自縝密,且他是皇帝,他的內庫中甚樣無有,要尋幾件高麗進貢的貢品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便是張大郎不能自家說是高麗人送的那幾樣珍寶,將作監的出面一認也是一樣。
又過得五日,便是三法司會審嚴勖一案。張大郎雖不是人犯,卻也是要緊的人證,一樣要過堂提審,指着那兩尺餘長的紅珊瑚與用朱漆盒裝着的黑珍珠,照着景寧所言,說那幾樣都是家中攜帶出來的舊物,又做個不知具體來歷的模樣。景寧在旁聽審,聽張大郎依着他所言招供,便道:“不若叫將作監來一驗便是。”
景寧開了這口,刑部尚書、大理寺卿等自是點頭。說來將作監掌宮室建築,金玉、珠翠、犀象、器皿製作及紗羅緞匹的刺繡,並各種異樣器用打造。一件珠寶產地何處,一件器皿是那地風格自然瞞不過他們雙眼,叫他們來鑑別也是常理。且景寧身爲奉聖命旁聽的親王,他即開了口,又合乎常理,尋常也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片刻,將作監奉命到來,先將珊瑚驗看一回,道是大半是出自黑水洋,又看那裝黑珍珠的朱漆盒正是四十餘年前高麗時興的花樣。
若只論珊瑚,黑水洋雖是毗鄰高麗,也不好明說甚,珊瑚雖是難得,卻也不是買不到哩。可那朱漆盒,卻有了古怪。高麗小國寡民,物產貧瘠,這等漆盒絕不是民間能有的物件兒,且又是硃色,只怕是高麗王室宗親纔能有的物件兒哩。兩樣湊在一處,就顯出古怪來。
張三昂從前不過是個鄉民,後來因舉發了嚴勖才得着朝廷一筆賞格,卻也無有多少數目,偏能在湖州做起富家翁,更有這等物件兒,其中緣由幾乎不問可知:當年嚴勖奉旨徵高麗,因高麗的京南王詐降,設下埋伏謀刺嚴勖及其部下將領,嚴勖幾乎將安南一道的人屠殺殆盡,逼得當時的高麗文王跪承降表,京南王,錦西王自盡。因此叫高麗人懷恨,重金收買了張三昂來誣告嚴勖倒是說得過去的。
只是,便是高麗人收買張三昂,又怎麼能肯定張三昂不會反水,將他們的圖謀和盤托出?便是張三昂肯收銀子,誣告嚴勖,又何必拿着有明顯王室標記的漆盒來,不怕張三昂泄露與人嗎?其中疑點也有哩。只是果如景晟所料,便是有好些人看出其中有紕漏,也不敢聲張,實在是怕叫人說一聲:你替番邦辯護,莫不是你與張三昂一樣?!
三法司也是一般,心中雖知道其中還有有疑問,一面礙着牽涉了高麗,又看趙王不獨點了頭還將高麗一頓兒怒罵,直說高麗歹毒,毀我大殷棟樑云云,更有,這三人都是精明之流,猜着朝廷意思是要爲嚴勖昭雪的,哪裡敢再說,便依言記錄,又叫張大郎按上了指印,將此案定爲前高麗金氏王朝因記恨敗與嚴勖之手,所以收買湖南鄉民張三昂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