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帝叫那些妃嬪們攪得煩了,且爲着這些人的糾纏已聽玉娘與他道:“妾知道聖上不是妾一人的聖上。”說這話時,玉娘臉上雖帶些笑,眼神卻是閃爍着不去瞧他,也不肯叫乾元帝近身,分明一副委屈的模樣,偏乾元帝就喜玉娘這一套,不以爲忤,反笑道:“小醋罈子。”因此發落了好幾個人。其中一個蔡才人格外倒黴些,因她自詡才女,買通了小太監,悄悄地遞了紅葉箋,乾元帝見着書柬,不獨沒有“高山流水遇知音”,反爲着哄玉娘喜歡,將這位蔡才人扔進了永巷。
乾元帝只當玉娘吃醋,還滿心喜歡,不想玉娘之所以放縱着那些妃嬪來纏乾元帝,一是爲着乾元帝添些不痛快。玉娘倒也不怕乾元帝會瞧上其中的哪一個,只爲那些人早在宮中,乾元帝從前不喜歡難不成這回忽然就瞧上了?
且在玉娘看來,若不李媛這個太子妃無用至極,李源何必威逼沈如蘭,更不會爲着滅口設下那樣的毒計來。更有,玉娘叫乾元帝待沈如蘭的無情刺激了回,心上不痛快,偏李家餘人已死完了,眼前又不好將乾元帝如何,便將一口惡氣呵在了李媛身上,便要拿着李家闔家喪命的信兒來刺激李媛,若是能激得她自盡,那是再好沒有。
奈何當日她嚴令不許將李家已被行刑的事告訴李媛知道,不好無端端地改了初衷,只得另生法子,這法子便是縱容妃嬪們去得罪乾元帝,以乾元帝的脾性做派,總有人要倒黴。只消有人進了永巷,玉娘就有法子引得這人說出李家的遭遇來。
也是湊巧,叫乾元帝廢爲庶人,扔進永巷的,是目下無塵,清高多才的蔡才人。玉娘便暗使人磨搓蔡庶人,剋扣蔡庶人分例,送的飯菜總遲些少些冷些,但凡蔡庶人有幾句怨言,送飯的小太監反笑她:“您就老實些罷,您怎麼進來的您自個兒不知道嗎?”
這蔡庶人即能用那種法子爭寵,便不是個安分的,一回兩回的還能忍,眼瞅着送來的東西越來越不成樣,果然入轂,當場叫嚷起來,只說:“聖上便是拘了我,也不是給你們這些閹人糟蹋的!你們就不怕聖上哪一日知道你們刻薄勢利,問你們的罪嗎?”
她這番話一說,太監們就笑了起來,其中一個年紀略大些,慢慢踱到蔡庶人房前,拿着下頜朝着李媛的住處一指,笑道:“您看那位是誰?”她的住處,自然也是永巷令爲着奉承宸妃,特意安排的,恰與李庶人做個鄰居。
蔡庶人進永巷這些日子,只見隔壁那三間屋子常日房門緊閉,除着送餐,再沒人過去,那屋子裡也一聲沒有,早存了疑問,這時聽着太監問話,臉上就有了些疑問。那太監看着蔡庶人遲疑,呵呵了兩聲,慢慢地道:“那人姓個李。”
一聽着姓李,蔡庶人便知道了,這裡關着的從前的皇后,如今的李庶人。從前李媛爲皇后時,她頗有點將軍脾性,雖不至於無故爲難人,可待人也不見得如何和善,頗有些以身份凌人,是以乍一聽李媛在此,蔡庶人倒是有些得意,想着如今兩個都是庶人,哪個又比哪個高貴些兒,倒是得意起來。
那太監瞅着蔡庶人臉露微笑,不由哼了一聲,慢慢地道:“李庶人初來時,比你還熱鬧些,如今不也安分守己了?你又拿什麼與李庶人比?”說着,夾着眼角瞅了蔡庶人一眼。
蔡庶人叫太監這模樣兒氣得臉上通紅,恨聲道:“我是與李庶人不好比較,至少我沒連累得我一家子死盡死絕呢。”她話音未落,就聽着關李庶人的屋子傳出了一陣響動又有嘶啞的人聲,卻是李庶人在裡頭拍門。
原是李媛自嚷出了玉娘是個鬼的話後,便叫乾元帝使御醫用藥藥啞了她,再是掙扎用力也發不出多少聲來,又被禁閉在這處偏僻的宮室裡,除着每日送飯的小太監,竟是見不着一個人。便是這個小太監也只怕叫李媛連累了,每回都是匆匆進出,連着話也不敢與她說一句,李媛竟是到這會子尚不知李家闔家被斬之事。
李媛聽着蔡庶人與太監爭執,若是從前不獨不會湊過去聽,反會覺得粗鄙,可自她叫乾元帝關起來之後,整日無事便將玉娘翻來覆去的揣摩。一時覺着玉娘即是阿嫮,是冤魂回來復仇的,不然不能咬死她不放。一時又覺得,玉娘衣裳有縫,行動有影,更有生育,怎麼能是個鬼。翻來覆去地想得頭痛不已,精神也漸漸地混亂起來,又是寂寞得狠了,聽見門前叫嚷,也就湊在窗前細聽,不想就聽着蔡庶人那番話。
蔡庶人那些話幾乎是明明白白地說出了李家的遭遇,李媛便是有些兒糊塗也聽懂了,知道闔家遇難。這一消息震得李媛的神智頓時明白了,就要叫嚷問話,奈何她已失了聲,連個啊字也喊不出,何況說話,只得用力拍門。
那太監原就是打算借蔡庶人的口,將李家死盡死絕的消息遞與李媛知道,是以故意刻薄蔡庶人,又故意引蔡庶人說出那話來,這時聽着李媛將門拍得山響,知道她聽着了,故意慢騰騰地踱到門前,做出副恭恭敬敬的模樣,躬身道:“李庶人,您安靜些罷。原是宸妃娘娘關切您,怕您傷心纔不許我們與您說的。您只管放心,您闔家的屍甚,一個不拉地都葬在了一處,又立了碑,也算是死有所葬了。”
李媛聽着太監這些話,,自知若不是爲着她,唐氏也不會出此下策以至於累了全家性命,一時氣恨驚痛,臉上青白交錯,口一張竟是噴出一口血來。關着李媛的這幾間屋子都是水磨的青石鋪地,鋥光水亮,李媛鮮紅滴滴一大口血噴在地上,匯成一個小血灘經久不涸。
李媛這一口血一吐,當日便起不來身,送進去的晚膳一口沒動,次日送飯的太監周小平進去送早膳時,只看李媛張着眼在牀上躺着,臉色慘白,若不是胸口還在微微起伏,倒像個死人了。這副模樣,略有些人心的瞧着也要可憐,偏遇着的是太監。
說來,太監們沒了子孫根,又是在皇宮這等天底下最富貴最陰森之處,性子多少有些扭曲。且永巷這地方冷落偏僻,住着大多是被廢爲庶人的妃嬪們,無論是庶人們還是服侍的太監宮人,怨氣都格外重些,是以這個周小平只瞥了李媛一眼,問也不問一聲,將早膳擱下,又將昨夜的飯食收起就走了出去。
到得午膳時,看着早膳也紋絲未動,周小平才近前問了句:“李庶人,你這是要做什麼?”卻見李媛眼睛轉了轉,對他瞧了眼,卻把臉轉向了牆。周小平本就不忿,見李媛竟不理他,又想起前些日子他與他結拜兄弟感嘆兩個一塊兒進宮,如今他在二皇子身邊聽差,自家卻在永巷帶着,體面些的差事也輪不上,只怕一世都出不來頭時,他兄弟道是:“你個傻子,現成的一個巴結的機會送在你眼前,你都不曉得抓着,又怎麼能出頭。”說着就湊在他耳邊耳語了回,教他如何給宸妃娘娘出氣,又說是,“娘娘最是個溫厚憐下的,看着你這樣孝順,還能不提拔你?”
周小平就聽入了耳,這時看着李媛半死不活的模樣,便啐了口道:“你還以爲你是皇后呢!告訴你,聖上要立宸妃娘娘爲後呢,您那,老老實實歇着吧。”李媛聽着這話,立時轉過頭來,雙眼睜得老大地看着周小平拎着食盒搖搖擺擺地走了出去,想着乾元帝的反面無情一時間心如死灰。
李媛迭遭打擊,原就有了死志,這時聽着乾元帝要立玉娘爲後,自知不管玉娘是不是阿嫮,總歸是得罪她深了,縱然宸妃爲着她的名聲不會來磋磨她,可日後要在她手下討日子,也是難過。如今闔傢俱已喪命,她一個活着又有甚意思,倒不如一塊去,到得地下也好做個伴兒。當天晚上,李媛就藉着月光殘水將自家打理了番,換了身乾淨衣裳,用腰帶將自家勒死在牀檔上。
到得次日天明,那周小平依舊來送早膳,看着桌上膳食依舊是一口未動,不由自主地朝着地上啐了口,衝着隱在帳中的李媛道:“您不想活,一根繩子吊死豈不是乾淨,餓死您難受,咱們也麻煩不是。”說着還朝牀走了幾步,正看着李媛一顆頭歪在一邊,面目紫漲眼凸舌吐,竟是死了。
周小平這一嚇那還了得,李媛再如何,從前也是皇后,好端端地自戕了,在她跟前服侍的都有罪名,周小平一時只在牀前發抖,一步也挪不動,竟不知如何是好。
也是湊巧,他正抖着,卻見李媛袖下壓着一塊白=細白布,上頭淋漓紅字,彷彿寫的是血書。周小平是對李媛冷嘲熱諷過的,只怕李媛留下遺書,控訴他的不禁,壯起膽來捱進牀邊,拿兩個手指按着血書就往外抽。第一回沒抽動,周小平定了定神,手上加了力氣往外一出,血書愣是叫他抽了出去,李媛的胳膊也往下一掉,周小平不由自主地一聲尖叫,跌倒在地。
周小平這一叫,驚動了多少人,紛紛搶進來,看着周小平癱在地上,牀上是李媛的屍身,只以爲周小平是叫死人嚇着的,倒是沒疑心着其他,反有人來扶他,因看周小平臉色如雪,還勸他道:“你怕甚,咱們一沒餓着她二沒罵她,她自家不想活了,和咱們有什麼相干哩?聖上也要講理哩。”
周小平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手上卻依舊緊緊地捏着李媛留下的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