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這樣的心思雲娘哪裡敢往外露半個字,只垂了頭不出聲。馬氏哪裡知道雲娘心思,只道她是害臊,還要說幾句,要她哄玉娘喜歡,只消玉娘肯開個口,哪怕不賜婚哩,廣平伯府也得把承恩公府高高供着。便是這時就看着門簾子一動,洪媽媽急匆匆進來,臉上倒滿是笑,對了馬氏福了福:“夫人,國公爺使長史來傳話,宮中傳出信了,殿下鸞駕已出了未央宮。”
馬氏忙站起了身來,急匆匆就要往外去,纔到得門前,忽然站下,轉臉問馮氏道:“阿驥呢,阿寧呢?”馮氏扶着馬氏的胳膊道:“阿驥到底是男孩子,年紀也不是很小了,若沒殿下旨意,不好帶了來的,阿寧又太小些。”雲娘扶着馬氏另一邊的胳膊,爲着奉承馮氏,也笑道:“母親不用着急,等殿下來了,稟過殿下,再喚他們來請安也是一樣的,自家侄兒侄女的,殿下哪能計較這些。”
馮氏聽雲娘說得不象,趁着馬氏不備瞥了眼雲娘,雲娘叫馮氏瞧了這眼,哪裡敢再出聲,垂了頭與馮氏一塊兒將馬氏扶了出去。因她說了這話,馮氏心上便不敢將她配與趙騰,先不說趙騰性情難以捉摸,雲娘未必能討得他的歡心,倘或叫玉娘知道雲娘這脾性,多半兒也不會開口。
只是這當口卻也不是想這些的時候,馬氏、馮氏、雲娘三個立在承恩公府門前等候,又過得大半個時辰,方看得皇后鸞駕過來。馬氏等忙跪倒接駕,就有內侍過來雙手將馬氏扶住,含笑道:“殿下口諭,今日是自家人見面,夫人免禮。”馬氏謝過玉娘恩典,這才起身,又從內侍肩頭看去,卻見玉娘端坐在鳳輿之上,正看過來,正想笑一笑,只覺衣袖叫人輕輕一扯,立時明白過來,躬身退在一側,就看着內侍們擡着鳳輿進了公府正門。
內侍們正要往前行,就聽皇后身邊的執事宮人珊瑚道:“殿下口諭,緩行。”又道,“承恩公世子夫人何在?”馮氏聽說,忙越過馬氏行到鳳輿前,伏地道:“妾在。”珊瑚又道是:“殿下想知道公府各處名稱,請世子夫人代爲解說。”
馮氏領旨稱是,玉孃的鳳輿她自是不能上的,只好隨行在鳳輿邊,一路指點解說。馬氏與雲娘隨行在後。只是憑馮氏說得如何用心,鳳輿中的玉娘始終不出一聲,不免叫馮氏心上忐忑不安,只以爲自家哪裡說錯了話,這才叫玉娘不喜歡。
又說玉娘自到了承恩公府門前,心上就跳得厲害。聽着馮氏解說,一面細細觀看,雖自謝逢春等入住,已將從前佈置改動過,可也依稀可見從前的大將軍嚴勖胸中的丘壑,一時之間咽喉處癢得厲害,長吸了幾口氣,放才把到了脣邊的悲聲忍住,行到承恩公府正堂福厚堂前下輿時,依舊面色不虞。
馬氏等人哪裡知道玉娘不喜歡的緣故,只以爲玉娘是因爲看不着孟姨娘這纔不喜歡,馮氏還罷了,馬氏到底不喜歡,可也不敢露出痕跡來。
一時玉娘換了燕居常服出來,在主位坐下時已是面色如常,先把依舊肅立的馬氏、馮氏、雲娘等一一看過,臉上略露一分喜色,與馬氏道:“母親,嫂子請坐,今日譬如我是回孃家,不必如此拘謹。”馬氏笑一笑,奉承道:“這是殿□□恤,妾等本分還是要守的。”口中雖如此說,到底還是坐下了,偷看玉娘臉上平和,乍了膽兒道:“敢問榮王殿下可好?自冊封禮後,妾還沒見過哩。那時殿下是叫保姆抱着行禮的,那樣一點點大,已會看人了。”說着比了個長短。
玉娘心上急欲見一見孟姨娘,哪裡耐煩與馬氏說這些,只道:“元哥兒還小,聖上不放心他出來。”馬氏忙道:“是呢,是呢。殿下金尊玉貴的,到底小心些兒好。”玉娘唔了聲,轉臉將雲娘看了看,問馮氏道:“這是四妹妹?多少年不見,倒是長大了。”馮氏聽說,忙推雲娘與玉娘見禮。
玉娘受了雲孃的禮,又命賞。珊瑚便使宮人將早備下的一套十三件花鳥魚蟲頭面送了上來,雲娘正要拜倒謝恩,玉娘已笑道:“今兒只許家常,很不必行此大禮。”使宮人將雲娘扶起,又與馬氏笑道:“舉止有度,母親教導得好。”
馬氏聽着玉娘誇讚雲娘,心中得意非常,到底知道玉娘如今是皇后,她的誇讚不是白受的,到底謙遜了幾句。玉娘含笑不語,又傳了謝顯榮一雙兒女來見,一左一右拉了謝驥與寧姐兒,誇讚了回,又考問了謝驥學業,勉勵道:“你雖不能舉業,可唸的書到底是你自家的。”
說來謝驥不獨面貌像謝顯榮多些,性情上更是相像,很肯用心念書,聽着自家皇后姑母的話,倒是深有同感,臉上滿是嚴肅之色,認認真真地點了頭道:“姑母教誨得是。”玉娘又轉向寧姐兒問道:“寧姐兒告訴姑母,你會些甚?”
寧姐兒尚小,比景琰也大不了幾歲,依舊是一團稚氣,看打扮得神仙一般的姑母誇讚哥哥,頗有些兒不服氣,這時聽着問她,忙放開玉孃的手,白白胖胖的小手努力地從自家袖子裡抽東西。寧姐兒身上的大紅真緞衫兒做的是小口,她生得白胖,袖子又窄,掏了好一會也不見掏出甚來,自覺在姑母面前失了顏面,急了起來,小臉兒漲得通紅。因她活潑伶俐,平日頗得謝逢春喜歡,性子養得嬌,一急之下,黑黢黢的眼裡掛了淚,一副兒要哭出來的模樣。
馮氏看在眼中,哪能不急,只怕寧姐兒哭起來衝撞了玉娘,叫她不喜歡。玉娘難得見回家眷,一旦存了不喜歡的心思,自然難以扭轉,日後可還怎麼指着玉娘尋門好親,正要上來攔阻,卻看雲娘已起了身,疾步走到寧姐兒面前,蹲下身來把寧姐兒的手握了,素白的手指在寧姐兒袖口掏得兩掏,就抽了條帕子出來,往玉娘面前遞過去,臉上笑道:“殿下,寧姐兒會做帕子了。”
玉娘看着雲娘這樣,眉間微不可見地一皺。她身後的宮人自是時刻留意着她的神色,見她臉上略露不喜歡,忙潛出來在雲娘手上接了帕子,轉奉與玉娘。玉娘這才接了,抖開一看,一方白羅帕的一角上繡了朵小小的花兒,隱約可辨是朵芙蓉,因與馮氏笑道:“這年紀,也算難得了。”說着將帕子親手遞迴了寧姐兒手上。
馮氏看着玉娘這樣才放了心,賠笑道:“性子太嬌了些,險些兒衝撞了殿下。”玉娘微微笑道:“小呢,大些就好了。”卻是對雲娘看也不看一眼。
雲娘本以爲自家往前哄住了寧姐兒,即奉承了皇后姐姐,又討好了大嫂,哪裡曉得皇后這邊理也不理,馮氏那裡也是依樣畫葫蘆,拋得進退不得,臉上漲得通紅,到底知道不能哭,素手中握了帕子,顫巍巍立在一旁。
玉娘見過謝顯榮與馮氏一雙兒女,這才與馮氏道:“我在宮中時,久聞玉帶河邊的那片桃林有魏晉風。”馮氏忙命使女們將一雙兒女帶下,與玉娘笑道:“殿下來得巧,如今桃花正好,妾願爲殿下引路。”玉娘便立起身來,珊瑚與秀雲兩個左右將她扶了走下首座,兩旁侍立的宮人內侍們待要跟上,叫玉娘止住了,指了辛夷與夜茴兩個隨行,又與餘下的人道:“我去去即回,爾們在此等候。”宮人內侍們齊聲領旨。
馮氏在側前方引路,玉娘叫珊瑚與秀雲扶了,隨在馮氏身後,馬氏與雲娘兩個正要跟上,玉娘已道:“母親,叫四妹妹陪着你在此稍等。”馬氏倒也無可無不可,唯有云娘,一心要奉承玉娘,好討得她喜歡,哪成想玉娘一些兒顏面也不給她,到底年少,心上多少有些委屈。好在究竟還知道些規矩進退,並不敢露出很久來,還堆了笑臉道:“是。殿下放心,妾必定伺候好母親。”
雖玉娘不叫馬氏等隨行,馬氏與雲娘依舊將玉娘送到門前,母女兩個正要折返,一瞥間就見馮氏與玉娘在前,那位神武將軍趙騰率了八位軍士隨扈在後,日頭映在趙騰身上的紅袍上,彷如烈火一般,雲娘腳下彷彿叫人定住了,一時竟是挪不得半步。
再說馮氏心知玉娘說的要看桃林,多半兒是要去見孟姨娘。好在昨兒自趙騰等撤離,她已將孟姨娘挪回了小庵堂。是以先引着玉娘往桃林去。
陽春三月,柳色正青間隔着桃花正豔,遠遠看去似圖似畫,明豔非常。走到近前,才能看得這些柳樹桃花,都有海碗粗細,樹根處虯結,顯見得已種了許久了,正是當年大將軍府遺蹟。
阿嫮本以爲見着外祖父留下的遺蹟,自家總是喜歡多於傷心,哪成想見着這片桃柳林,便將外祖父嚴勖想起,嚴勖二榜進士出身,中庶吉士,入翰林,點巡撫,也是出色文臣。一旦投筆從戎,棄文轉武,雖不好說是決勝千里,卻也是運籌帷幄。這樣一員幹才能人,卻因着莫須有的罪名死在一杯毒酒之下,大將軍府飛灰湮滅,族人死的死,散的散。當真應了那句: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心上自是酸楚難言。又想:她從未來過這裡,看着這樣景色,尚且悲痛,姨母兒時生長在此,再見此景,還不知怎樣難受哩。
想在這裡,阿嫮更不能忍耐,因怕人看着她臉色,瞧出端倪來,便將臉側了側,不想這一轉側,正與趙騰眼光對上。
叫趙騰看得這一臉,玉娘便定了神,臉上也鎮定如常,轉向馮氏,道是:“我略有些倦,附近可有歇息之處?”馮氏自是知道玉娘這是要去見孟姨娘,忙笑道:“有呢,離這不足百米有一處小庵堂,原就預備着伺候殿下稍歇的,打掃得十分潔淨,還請殿下移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