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卿名單公佈的那天,趙盾正在批閱文件,臾駢和郤缺應約來到“絲綸閣”。
“多謝大將軍栽培之恩。”郤缺臉上熱情洋溢,喜悅充滿每個毛孔。
“臾駢也謝過大將軍提拔栽培之恩。”向來沉穩平和的臾駢,此時也是眉開眼笑。
“兩位將軍請坐。”公事暫擱一邊,招呼二人坐下,趙盾問道:“今日開始,兩位正式位列“六卿”。不知聽後有何感想?”
“走在路上,有種踩在棉花堆的錯覺。生怕腳發軟,不小心摔一跤。”臾駢自我調侃。
“位列“六卿”第一日,便摔個四腳朝天。這個慶祝方式,恐怕要載入史冊啊。”趙盾輕輕一笑。
“郤某的慶祝方式和臾將軍大不同。”郤缺感慨道:“今日起了個絕早,和夫人一道,回到當年耕種的地方。看‘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遙想當年,嘆今日之來之不易。”
“郤將軍果真比臾某有文化。憶苦思甜之外,還有良田美景,詩情畫意。相形之下,臾某實在太粗鄙。”臾駢對郤缺的慶祝方式讚不絕口。
“臾將軍是興奮難抑。郤將軍還有閒情雅興作詩追憶過往,顯然剋制許多。”趙盾說道。郤缺年長持重,臾駢年輕外放些,表現自然不一樣。不過不管是誰,此刻,趙盾是越看越滿意。
“羣臣大會的商議結果下達之後,不知反應如何?”“五君子”死後,此事成爲趙盾關心的頭等大事。就算定期有人彙報,他還嫌太慢,常常問起。
“就知道大將軍問的是這件事情。”臾駢和郤缺相視一笑,回道:“去往各地縣人員已經全部到位。依據之前商議的結果,每組設長官一人,負責帶領僚屬,一一接手地方事務。對原衙屬人員,重新考覈之後決定繼續錄用或革除。觸犯刑律者,由專人審案待定。翻查卷宗賬簿,仔細覈查,羅列罪狀,依律處置。”
“目前,除了追究刑責的還在認真審查之外,其餘事項已經逐一清理完成。”郤缺補充道:“刑獄涉及重大,關乎性命。故屬下嚴令,要他們務必慎之又慎,不能急於求成。”
“正是。”趙盾也深有同感,“我們指責這些人爲非作歹,作奸犯科,魚肉百姓。現在換作我們是審判官,不管審的是惡人或百姓,都要嚴格依照事實。不可枉殺一人,也不可漏網一人。否則重蹈覆轍,跟他們有什麼區別?”
“大將軍所言極是。”臾駢附和道:“每審完一案,務必有專人覈查。人證物證俱全,事實俱在之外,還要嚴格依照律令行事,不能因爲嫉惡如仇就打倒一片。畢竟,有些衙役,職位低微,可能是受脅迫或不知情之下,才釀下大錯。如能寬宥,還是要從輕發落。”
“兩位將軍,均是寬厚仁義的君子。得兩位相助,何愁大事不成?”趙盾由衷的感激道:“之前之所以如此嚴苛,一來是怕對方得寸進尺,最後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二來是怕地方見處罰無關痛癢,繼續玩忽懈怠。”
真正着手這些事項時,臾駢和郤缺給趙盾提了許多建議。包括剛纔所說,也是他們一直強調的。趙盾說:“關乎民生也好,治理官吏也罷,多得二位經常提點。否則,恐怕好心也會犯錯,一腔熱忱也會被人曲解。”
特派官員陸續去往地方。他們發現,之前的調查人員反映的基本無誤。但是,有些事情一經深究,與暗訪所見相距甚遠。
比如,一些低級官員,依律行事本身無錯。只是行事尺度過嚴,造成民怨沸騰。一經放大,便成了衆矢之的。
某些縣令做出的匪夷所思的決策,完全背離常理。一問才知,乃是受人矇騙或指使。罪魁禍首其實是居心叵測的師爺,或是其最信任的心腹親信。
派去的人,都是經臾駢和郤缺再三審覈,反覆比較才確定的。除了當初去往地方調研的原班人馬,多加了幾名監督指揮的官員。經過複覈,他們將獲悉的信息彙總給到臾駢和郤缺。二人收到之後,又上報給趙盾。三人幾經研商討論,最後達成共識:
對罪大惡極的嚴懲是堅定不移的。但是,審訊時候,務必仔細再仔細,嚴謹再嚴謹。一個不小心,沒有把握好分寸,就是失之毫釐,繆以千里。一點點的疏忽,很可能主謀從犯位置顛倒,釀成大錯。
這些身臨其境之後發現的問題,再次提醒趙盾,讓他看認清了處理民生事務的不易。地方事情繁複,除了本地的利益,還夾雜有上面的壓榨和指示。許多政令被扭曲,地方也是身不由己。
通過這樣反覆幾次的磋商,對地方事務瞭解得越深,趙盾就越明白,治理好民生吏治,絕非易事。正是基於這樣的認知,他漸漸變得柔軟起來。
地方官員是整個官僚體系的一員。對他們要依令賞罰,同時也需鼓勵寬容。他們不是“五君子”之流,整日想着奪權保位,貪婪無度。
普通小吏雜役,不過是謀求三餐餬口而已。他們是牙牙學語的稚兒的父親,也是年邁高堂寄予殷殷期望的孩子。無論如何,他們不是假想敵。相反,他們纔是維護官僚統治最堅實的基礎——這一點,是近段時間趙盾的最大體認。
“大將軍過謙。”趙盾一番推心置腹,郤缺聽後,感慨萬分。“身居廟堂之高,內外事務繁雜。日理萬機之餘,還能如此細緻的留意細節。可見大將軍是時刻心繫民生,牽掛非常。”
“大將軍想問題比過去更周到了。”臾駢更感性些。畢竟,他經常出入趙府,算是半個趙府的人,說話自然要隨意些。親眼見證趙盾一天天成長成熟,他也頗多感想。“恕屬下直言,大將軍今次的處置,比原來的更切合民生,也更兼顧到當地實際。”
“我應該像賀文他們一樣,微服前往地方。呆上一兩個月,可能效果會更好。”趙盾發自肺腑的說道:“恨自己只知呆在趙府,一心只讀聖賢書。對民間疾苦,民生艱難,瞭解得太少。如今,也只是紙上談兵而已。”說完,他無奈的搖搖頭。
“大將軍可不能離開絳城那麼久。”臾駢笑道:“否則,我們得把辦公署衙跟大將軍一起騰挪。不僅工程浩大,又要勞民傷財。”
“是啊,”郤缺說道:“國事繁忙,晉國上下軍政大事都需要大將軍決斷。”
“幸好有你二人爲我選賢用能。否則,如此龐大瑣碎的事項,如何一一到位?怕是我有三頭六臂也只能一籌莫展。”趙盾說道。
“大將軍是戰場上的指揮官,謀劃指揮即可。至於前線殺敵,本就是將士們的職責。”臾駢說道:“‘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大將軍負責整個晉國大局的統籌規劃,只要指揮得當,方向正確,何愁國家不強盛,諸侯不臣服?”
“許多到地方任職的官員,都異常用心賣力。那三位在絳城苦無機會,後自薦去往地方查訪的小吏,做起事情更是格外用心。”郤缺感觸頗深,“他們一直心懷感激。要不是大將軍興起革新除舊的事業,他們這一生恐怕就被磋砣了。”
“他們求機會若渴,我們則是求賢若渴。雙方都是久旱渴雨。”趙盾說道:“如果這項事業能夠一以貫之,未來定是一片光明。我國內政穩定,國力強盛則指日可待。到時,外強不敢覬覦,則霸業綿長。足以告慰先君,我心甚慰!”
臾駢和郤缺頻頻點頭。二人都表示,這項事業的阻力已然消失。只要他們力行實踐,長期堅持,長此以往,不愁國不強民不富。
最後,趙盾又對兩位新任的“六卿”一番勉勵勸誡。三人相談甚歡,自是不需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