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議形成之後,衆人紛紛離去。
退出議事大廳,蒯得扯扯先都的衣袖,示意他停留片刻。他低聲說:“你說趙盾到底想幹什麼?上回說起地方拖延公事,還聲色俱厲的,如今卻不急了。”
士榖就在二人身後,聞言也停了下來。“是啊,怎麼突然又要去完成先君遺願了?”
走着走着,已來到大道。經過一座亭子,三人便坐了下來。
“是不是因爲阻力太大,趙盾索性先放一放?”一直沒說話的先都想了半天,還是找不到頭緒,只能如此揣測。
不遠處,又走來幾個人。定睛一看,原來是荀林父、箕鄭父、樑益耳。走來的三人也發現了坐在亭子裡的三人。漸漸走近,相互打了招呼。雙方都有話要說,無奈亭子狹小,太過侷促,明顯沒辦法容納所有人。六人一拍即合,決定找個茶肆,挑個隱密房間,一同喝茶閒聊。
幾經挑選,來到一個名叫“仙客來”的茶館。寬敞亮堂,佈局雅緻,足見主人頗有幾分墨水在胸,衆人紛紛叫好。
挑了間清新簡潔的廂房“七仙閣”。吩咐小二倒上上好的“渡江春”,配上主人親自釀製的糕點小吃。六人一一落座。
“‘七仙閣’真是應景啊。咱們坐下便已成仙,飄飄灑灑,身子都輕了。”樑益耳難得的最先開口。在絳都居住已久,這麼個好地方他倒是沒來過。
“是啊,可惜先蔑將軍不在,否則咱們就是名副其實的“七仙”了。”“令狐之戰”後,先蔑一直羈留在秦。突然想起這位族人兄長,先都口氣不無遺憾。
想想還是當下要緊,先都馬上又轉移了話題,“還好有‘渡江春’,喝完便要乘舟過江。對面有鶯歌燕舞,花紅柳綠久候我等。”說完,先都喝下一口茶。細細品味之後,只覺回味無窮,口齒留香,讚歎不已。
“想不到深巷小徑之處,還藏着這麼個好地方。虧得蒯兄弟,我等纔有幸到此啊。”箕鄭父只愛喝酒吃肉,對喝茶賞花之事,素來不甚親近。今日到了此處,也覺得耳目一新。
“衆位兄弟繆贊。”蒯得家有良田百畝,襲祖封爵,在朝爲官,是個標準的紈絝子弟。不過,鬥雞走狗他不愛,喝酒也只限於好友同聚盡興而已,鮮少浪飲。喝茶賞月,賦詩一二倒是興致不小。所以,算得上是個知情識趣的風流公子。他走遍絳都,收集了不少好玩好耍好吃的好去處。此地,便是他“羣芳譜”的一員。
“今日也算是難得清閒。議事會議也沒什麼新意,收集不來地方實情,趙盾也無可奈何。”說完,先都冷笑。今日之事,恰恰說明趙盾是胳膊扭不過大腿,虛張聲勢而已。
“趙盾不是輕易放棄的人。”自從立新君之事後,荀林父看待趙盾,是寧可高估也不敢低估。就算晉國實力在秦國之上,背棄前約不算,還要偷襲毫無防備的秦國軍士。未來可能面臨的報復,趙盾眼睛不眨的就豁出去。區區國內地方官吏的阻撓,怎麼可能讓他輕易就範?
“荀將軍說的是。”蒯得是個心思細密的人,總覺得趙盾的轉變太快。“趙盾神秘莫測,還是留心爲好。”
“先君遺願一事,來得甚是蹊蹺。”臾駢提議之時,士榖便不以爲然。前幾日還口口聲聲要革故迎新,如今又什麼先君遺願。趙盾的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而且還真的要派人去搜羅巧匠能人制作武器。難道純粹就是要尋找失落的民間智慧,從民間文化找尋靈感?”
“這種費時費力又不討好的事情,平時做一做也就罷了。現在趙盾一門心思在內政變革,怎麼有閒功夫做這個?依我看,一定另有圖謀。購置軍械不過是掩人耳目而已。”從開始到現在,樑益耳對趙盾的疑心從未放下過。
樑益耳的祖輩父輩均是獻公、惠公朝的大員。祖父尤愛書。他自幼耳濡目染,博覽羣書,尤喜博弈權謀之類。如果說貓兒偷腥是動物本性,權力角逐便是人性使然。
從初涉仕途到軍政大權在手,趙盾很少與人正面衝突。他擅長突然從背後給人重擊,而且一擊即中,務求置人死地,不得翻覆。他要的是贏到最終,而不是一城一池的得失。正因爲如此,才更令人生畏。
“我們給他設置了障礙,他無法順利達到目的,目前看來贏的是我們。可是他決不會眼看着形勢步步倒向我們。他一定會奮力反擊,他要的是最後的‘將軍’!”樑益耳又道。
“可是,目前我們也只看到,他要派人去往各地採買器械。根本無從判斷,他的真實意圖到底是什麼。”箕鄭父跟樑益耳最爲親近,對他的觀點向來認同。只是目前的情形,不知道是對方故佈疑陣,還是確實是暫時放棄,將來徐圖。
“不如我們兩手準備。”荀林父看向五人,緩緩說出自己的想法。“首先,估且認定此次就是要購置武器。那麼,是哪些人被派去?這些人將去往何處?這些事情到時一定會公開。如果不公開,那麼趙盾是否另有他圖,昭然若揭。”
今日朝堂之上,荀林父被臾駢點到名。當時他的確在襄公身旁。沒辦法,只得滿口贊成,還順勢說了好些奉承話。想到這,不覺有點憋屈。“二來,他們所到之處,必須派我們的人暗中跟隨。再者,所到之處的地方官吏,如果是我們的人便好。如果不是,那麼此人是何來頭,是否可以爭取爲我方所用,便是我們要着手的事情。”
“荀將軍謀劃得是。”聽完荀林父所說,樑益耳不由感慨道:“還要勞煩荀將軍發揮所長,與趙盾周旋抗衡啊。”“老臣派”入卿的三人——先蔑、箕鄭父、荀林父被寄予厚望。畢竟再不濟也位列六卿,可以調動的資源,足以帶領“老臣派”與趙盾鬥上一鬥。
“狐射姑遠走他鄉,只剩下趙盾和他的馬前卒先克。先克年輕稚嫩,不足爲慮。我們的絆腳石只是趙盾一人而已,大有希望。”箕鄭父和樑益耳一樣,對當年惜敗於趙盾之手,飲恨至今。無時不刻想着本派復興。
“最可氣的是,先克年紀輕輕,何德何能竟能居中軍佐之位?”先都與先克均屬先氏,同一高祖父,卻不是一個陣營。兩人個性迥異,政見也是針鋒相對。
先都一支,獻公惠公時興旺,如今只得先蔑身居六卿。先軫、先且居一支顯然更勝一籌。尤其是先克,既得祖輩父輩蔭庇,又得趙盾大力扶持。年少得志,身居高位。其升遷之神速更是遠超其先輩,令人眼紅。思及此,先都更是憤憤不平。
“你這堂叔也忒小器了。侄子身居高位,你不賀喜便是了,還淨說泄氣話。”蒯得與先都玩得最熟,故此特意打趣他。
“蒯兄弟就別取笑先都了。”士榖知道,先都對先克心結很重,趕緊安慰先都。“先軫那一門,也不知是得天佑還是神明保護,出了兩位中軍元帥。這也就算了,眼見先克還未弱冠便失去父親,以爲從此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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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趙盾瞎貓撞到死耗子,不時不響做了中軍元帥。偏偏和先且居是推心置腹的好兄弟。先克真是走的狗屎運,絕處逢生不說,還升至如此高位。他不過是運氣好而已,先兄弟別放在心上。”
“剛纔兄長只是開玩笑而已,先弟可別放在心上。”先都是六人中年紀最小的。蒯得怕他在意,趕緊出聲把剛纔的話繞回來。“想想我們也都同朝爲官,家族也是人才濟濟,在座哪個沒有祖上蔭庇?只是各人時運起伏不一,他不過是運勢起頭在前而已。假以時日,先弟必定可以超越他。”
“先某也不是嫉賢妒能,器量狹小之人,只是——”大家都照顧他的情緒,以爲他確實生氣了,先都解釋道:“先克既沒上過戰場,耍槍弄棍也不過兒戲,繡花枕頭一個。有何才能立於朝堂?”
“先君軍隊改制之時,還有狐射姑在前。現在他躍升第二,好不得意,還時常口出狂言。先府的僕人也變得趾高氣昂。前幾日,在街上相遇,還爲難我的管家。好一頓奚落嘲諷,實在讓人鬱悶。”
“原來是受了氣,難怪先兄弟如此了。”先都杯子已空,樑益耳趕忙給他沏了大半杯茶。還拿起自己的杯子,碰了先都的杯子。“來,乾了這杯‘渡江春’,冬去春來,雪融花開,不快一掃而空。”
“樑兄滿腹經綸,說出來的話就是雅。”先都舉起杯,與樑益耳對視之後,仰頭而盡。“今日說與衆位兄長聽後,小弟便覺渾身舒暢,精神振奮。聽各位獻計謀劃,更是痛快淋漓。”說着還特意看了看士榖和蒯得,“正如兩位兄長所說,只需靜待時機便可。況且還有在座各位的全力支持,何愁等不到此機會?”
“正是正是。”蒯得迴應道。
衆人均舉起杯,將杯中茶水飲盡。還客氣的向對方推薦桌上的糕點。喝了茶肚子空空,又坐了一會,覺得有點餓了。“仙客來”正如其名,客來如仙。這裡的甜點蒸糕也是祖傳秘製,聞着香氣四溢,吃起來清爽可口。衆人將話題放在一邊。靜靜吃上幾口食物,細細品味寧靜午後難得的清閒悠哉。
“剛纔因爲小弟家事,打斷了話題,實在對不住。”驚覺偏離了主題,先都趕緊說道:“適才是荀將軍說起,我們要掌握這次購置軍械的人員及其去向,並派人跟蹤。其餘的,在下就記不太清楚了——”他努力回想。之前好幾個人說了話,再加上吃甜點時的插科打諢,斷了思路。細節有點模糊,只記得大概。
“無妨,我們有過耳不忘的‘智多星’。”箕鄭父笑着看向樑益耳。樑益耳不僅博覽詩書,還博聞強記。讀書寫詩之外,茶餘飯後閒聊的事情,也是聲聲入心。說的人可能已經忘卻,他卻能一一回憶,彷彿出自他之口。
“箕將軍過獎。”荀林父所說,樑益耳頗爲認同。他補充道:“此次就算是虛驚一場,我們也可趁此增進對趙盾的瞭解。比如用的什麼人,行事風格如何,弱點長處是怎樣的。”他看向各位,最後視線落在荀林父身上,“假如趙盾真的是另有他圖,依照荀將軍的指示來做,我們就能萬無一失。”
“是啊,有備無患。這個趙盾,低估不得。”箕鄭父滿口贊同。凡事未雨綢繆則進退有餘,進退有餘未來就有騰挪空間,纔不至於被動挨打。
“假定趙盾行採買軍械之名,行其它之事,他到底要做什麼呢?是不是因爲無法收到下情回報,所以派這些人去往地方瞭解民情?”士榖反覆揣測,總覺得一定與此次收集地方律令執行情況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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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這樣的話,我們派出去的人,必須是誓死效忠我方之人。最好等正式名單出來之後,我們再着手安排。派去的人,與名單上的人,最好有一定關聯。比如在同一部屬任職,或是私交甚好。這樣纔有機會拉攏對方,以便打探消息。”
“士兄言之有理。”樑益耳拍拍手,“在座幾位,個個都見識超羣。何愁鬥不過趙盾和那年輕氣盛的先克?樑某也想到一點——”他沉吟片刻,“既然趙盾要假借其他名義,行探究民情之實,不如我們反將他一軍。”
“待名單一出,我們便以地方官吏無故遷延,藐視朝綱爲由,提出要爲朝廷分憂。提議遣能人去往各地,務要深入仔細探訪、摸查地方官員的執政實情。”聽士榖一說,樑益耳馬上想到對策。不愧是“老臣派”的‘智多星’,舉一反三的能力不是蓋的。
“我也有個小提議。”風流公子蒯得也被激得靈感迸發,“如果正式名單說要去十處,我們便要去十二處、十五處,比他們去得更遠更多。我倒要看趙盾如何應對。”
“太好了。各位真是聰明機智,荀某自嘆弗如。”荀林父的提議只是框架。沒想到樑益耳、士榖和蒯得想的更深,做得更絕。不禁連聲讚歎。
“還不是荀將軍開了好頭,大家一受啓發,所以才添磚加瓦的想了這許多。”大家說得如此興奮,先都也說道:“先都不才,甘願擔任苦力。如果要派人出差,我願做個先鋒。”
“這纔是出大力呢。我等不過是動動嘴皮子,你是打算親自出馬。身體力行,更勝一籌啊。”最年輕的人主動說要打頭陣,箕鄭父連聲表揚。
“如果這樣,我也一同前去。”蒯得望向先都,站了起來。走到他面前,雙手握住他的肩膀,“咱們兄弟倆雙劍合璧,與趙盾先克鬥上一鬥。”
“好啊好啊。”樑益耳興奮得鼓掌大叫,“上次是趙盾後發制人,我們沒有提防,所以才被打個措手不及。如今,我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們先亮出底牌,主動權便掌握在我們之手。我們也要來個後發制人,讓他們驚慌失措。”
“這招好,這招好。”向來老成持重的箕鄭父站了起來。想到此次要把趙盾打個猝不及防,他便笑開了花。“想想趙盾接到我們主動說要去往地方各縣的請求時,他會多錯愕?我真的很期待他的反應。”
“他絕對想不到。我們這招將計就計,實施起來,要格外用心——”蒯得野心不大,此番行動,不過只想一洗本派之前所受的憋屈而已。見衆人高興,他如覓得佳釀好景般,也樂得手舞足蹈。
“我們要求多派人手去往更多縣邑。言辭要懇切,態度要恭敬;對地方官吏不作爲要恨得咬牙切齒;我們效忠國君的熱忱要讓聞者感動,見者流淚。不讓我們前去,簡直就是不給忠臣義士報效國家的機會,天理何在?”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甚至還有人把趙盾氣得面色發青、嘴角下垂的表情都模仿了一遍。逗得人人忍俊不禁。有的笑到趴在椅子上,有的只能抱着肚子,笑得眼淚溢出。
“老臣派”反應如此迅速,趙盾沒有預估到。他更沒有想到,他率先亮出的底牌,恰恰令他陷入了被動。他可能預感到了購買器械之事會被識破。只是他可能沒有想到,他的名單還沒出來,對方便已想出了對策。對方的理由還無懈可擊,堂而皇之。
趙盾贏了太久,低估了對手。他的對手無時無刻不在防備他,想盡辦法擊垮他。在他邁出施政綱領的第一步,就註定了接下來的每一步皆是硬仗。山雨欲來,必是勁風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