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熱辣辣的毒日頭正當空。
黃土路上,只見遠遠的一對人馬,緩緩而行。
八臺大轎顛簸顛兒的,八名轎伕皆是抿緊雙脣,只見豆大的汗珠順着額角滑下,落入土地當中,瞬間就消失了蹤影。
走在隊伍最前段的衙役,已是汗流浹背,將紅色的捕快服都給浸溼了。可縱然如此,他還是挺直了腰桿子一步步邁進——就在這時,他望見了前方的路邊,有一片小樹林子。而林邊,坐落着一個簡陋的茶鋪。
看到有地可歇,再看看身後的諸位兄弟們皆是渾身汗水淋漓。於是,這爲首的衙役走到了隊伍中段的轎前,衝轎中之人彎了腰,拱手道:“大人,前方的林邊有一座小茶鋪,可否進去歇一歇,過了這晌午時候再趕路?”
“歇什麼歇?!”轎中傳來氣急敗壞的怒罵之聲,“本官趕着上京面聖呢!若是耽誤了時辰,你們擔待得起嗎?”
捱了這頓吼,那稟報的衙役抿了抿嘴,顯然是在隱忍着什麼。然而,他最終還是忍不住,掀了嘴皮子,將“可是”兩個字說了出來:“可是,大人,這時候正值晌午,兄弟們實在是……”
“‘可’什麼‘可’?!”轎簾兒猛地被掀了開來,只見一張怒氣衝衝的臉:顴骨高聳,兩眼間距甚窄,薄脣短人中,一看就知道是個刻薄相兒的,“究竟你是老爺還是我是老爺?!我說走就走!再廢話,信不信我撤了你的職,踹你回家種田?!”
“……”那衙役垂下了頭去,再不做聲,只是慢慢走回了隊伍最前面。他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踩踏什麼物事一半甚是用力,直到了隊伍前,才沉沉地悶吼了一句:“起轎,走!”
八名轎伕應聲而行,整個隊伍這才又鑲嵌邁進了去。烈日驕陽之下,這約莫二十來人的隊伍,每走一步都覺着是在被熾熱的大地蒸騰一般。
眼見道邊的那片小樹林子裡,老樟樹的蔭庇之下,茶鋪子裡的小二悠閒地拿了個破蒲扇扇出涼風習習,衆衙役們皆是恨不得直衝過去灌下三大碗涼茶方好。
可剛剛大人已經表態得很明確了。所以,縱然心中百般不願,這路還是不得不繼續趕下去。衆衙役們只有眼睜睜地看着茶鋪那邊的清涼,而不得入——
“哎?”眼見有人經過,那小二一骨碌地爬了起來,抓了破蒲扇迎了出來,“哎,官爺官爺,舟車勞頓想必是辛苦了。可要進來喝杯涼茶,歇歇腳兒?”
這一句更讓衆衙役滿處的火氣沒地方發。其中一名差役一把推開店小二,狠狠地罵了一句:“喝你個頭喝!”
——這官差已然走上了“遷怒”的道路。畢竟,無論多麼來火多麼有意見,也不能當真和頂頭上司官老爺提,只好將滿肚子的火氣全噴在了這店小二的身上。
“唉?!官爺,您怎麼好端端地罵人呢?”小二的表情甚是委屈。
看他模樣,最多二十出頭。一雙眼又黑又亮,看上去很是精神。可給這衙役一罵之下,他似是覺得無端受了委屈,立馬耷拉下了眼皮子。
那衙役似乎也是察覺自己這話兒說重了,於是閉了嘴巴不做聲,只是瞪了對方一眼,隨即向前走去。
眼見這一隊人馬就要走過了茶鋪子,那小二轉了轉黑亮的眼珠子,笑眯眯地扯開了嗓子:“酸梅湯咯——冰涼爽口的酸梅湯咯——不酸不甜不冰不涼不要錢咯——”
這小二也是個天生好嗓子的,三句話下來中間不帶喚氣,而且吆喝得還蠻好聽。這叫賣之聲遠遠地傳了開去,自然也傳到了那官差隊伍的耳中——
“停!”
忽地,那轎簾子又被掀了開來,只見那官老爺咂了咂嘴,“大柱,給我弄一碗酸梅湯。”
那被叫做“大柱”的,正是先前那名走在隊伍前面、向官老爺稟報請求休息的衙役。聽自個兒上司做了這番指示,他答了一句“是”之後,忙跑到茶鋪前,買下一碗酸梅湯,再給那官老爺送了回去。
那當官的伸手接過酸梅湯,將碗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好似在檢查有沒有什麼贓物似的——
“官爺兒您放心!小的這裡的碗筷絕對乾淨!洗得可勤着呢!”小二忙笑着解釋道。
聽了這話,那大人先是瞪了他一眼,罵了一句“要你多嘴”,而後,似乎的確沒能在這碗上挑出什麼毛病,他這才放心地喝了一口。
果然是冰涼爽口的酸梅湯,酸酸甜甜,解暑佳品。這大人雖在轎子中沒走路,可也是熱得不成,現下灌了口酸梅湯,頓時覺得四肢百骸無一處不舒坦。
見這酸梅湯似乎是對了自家大人的味兒,讓他的臉色有所緩和。那大柱察言觀色之後,忙趁這機會,走上前輕聲詢問了一句:“大人,您可要去鋪子那邊喝茶?要比這兒陰涼許多。”
想想也有道理,那大人點了點頭,當下改了主意:“也罷。那就回頭,坐會兒。”
得到這句首肯,看那大柱的模樣,似是鬆了一口氣一般。他先將大人送入了茶鋪子坐着,隨即轉頭望向衆衙役,“兄弟們,先喝會涼茶,解解暑再走。”
“噢!”這一句頓時得到了其他衙役們的強烈支持。而後,二十多名漢子一齊奔向茶鋪子當中,隊伍立馬散作一團——
見有大筆的生意上門,那小二喜笑顏開,忙着給衆官差們添茶倒水,“嘿嘿!多謝官爺兒支持咱這小本生意!”小二笑眯了眼,“涼茶一文一碗,酸梅湯三文。”
原本熱得頭頂生煙的衙役們,這下子得了些清涼,於是心情似乎都格外地好了些。既沒有人仗着官架子胡攪蠻纏的,也沒有人要賒賬拖欠的,紛紛將三兩個銅板拍在了桌面上,隨即端起了茶碗就大口“咕嚕咕嚕”地灌了下去。
蔥鬱而茂盛的樹冠,遮蔽了烈日。在這樹陰之下,衆衙役們三三兩兩地坐着,一邊端了涼茶,一邊說說笑笑胡扯些有的沒的。
其中,一名年紀看上去甚輕的小捕快,打量了茶鋪子一週,疑惑問道:“小二哥,這茶鋪子原來的掌櫃呢?”
“咦?”小二笑眯眯地道,給那小捕快又添上一碗茶,“原來這位差小哥,是這裡的常客啊?”
那小捕快抿了一口茶,點了點頭,“以前回老家,常從這條路走。路過這裡,便要上一碗茶歇個腳什麼的。”
“哦,原來如此,”那小二從肩上扯下抹布,搓了搓手,方纔笑答道,“周掌櫃家的新媳婦生了娃娃,掌櫃回鄉看乖孫了,就讓我先在店子裡照應着。”
“哈!那是該恭喜的了!”小捕快大笑道。
“嘿嘿,這位差小哥,您有這份心,我先待周掌櫃的謝過了,”那小二又給小捕快手裡的茶碗滿上,一邊笑道,“既然是熟客,這位小哥今兒個的賬就免了,涼茶管夠!”
這話一出,旁邊一個滿下巴絡腮鬍子的衙役探了頭過來,大笑道:“有沒有咱們的份兒?”
“呃,這個嘛……”小二面露爲難的神色,“咱們這裡小本生意,實在是經不起折騰。這位官爺兒,您看這樣,等您下次再來小店,我定是分文不收賣個熟人臉,可好?”
“哈!”那漢子笑道,“說笑而已,莫當真,莫當真!”
小二一抹額頭的汗,長“噓”了一口氣,“呼——嚇死我了。我還當真以爲這位官爺兒想吃白食,生怕拒絕了會激怒您呢!想不到官爺兒您是個愛打趣的——哎呀呀,小人膽子小,官爺兒您莫嚇我。”
見他那樣當真考量了半天的爲難模樣,那鬍子大漢歪嘴笑了笑,似是有些過意不去的,於是伸了手,大力地拍打了店小二的肩頭,“好小子!這麼個實心眼兒!”
小二被他拍得直往前栽,好容易站穩腳步,回頭笑眯眯地衝對方道:“哎呀呀,差爺兒,不敢當不敢當——嘿嘿,小人算不上好,不過向來爲人誠信。”說罷,他提了茶壺,四下張望一番,高聲問道,“還有哪位官爺兒要添茶的?”
“這邊這邊。”幾個衙役揚了手中的碗,高聲喚道。
那小二立馬樂顛樂顛地奔過去添茶,順手把茶錢盡數塞進兜裡。直到了那縣官老爺所坐的那一桌,卻看不見一個銅板兒。
小二點頭哈腰,衝那大人賠笑道:“官爺,您……”
“啪!”那大人猛地一拍桌子,把眼兒一瞪,“本官大駕光臨你這寒酸破鋪子,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沒讓你進貢就不錯了,還敢跟本官要錢?!你這不識擡舉的狗東西!”
那小二被罵了個狗血噴頭,原本盡力保持的微笑也垮了下來,苦了一張臉小聲地嘀咕道:“可……可是……”
“什麼‘可是’?!”這大人顯然是沒兩句話就被逼得怒了,一揚手將盛着酸梅湯的碗兒砸在地上。
頓時,茶碗四分五裂,幾顆烏梅滾在黃土地上。
小二見了,心疼得“噝噝”直抽涼氣。一個箭步就要衝上去和對方理論,卻被大柱一把拖住攔了,拉向一邊低聲道:“小二哥,”大柱從懷裡摸出兩塊碎銀,塞進小二手裡,“莫計較了,否則吃虧的還是你。”
“……”小二的嘴皮子掀了掀,似乎還想抱怨,可終究是忍了下去,接過了銀子,衝大柱道了一聲謝,“多謝這位差大哥了。”
“莫客氣,莫客氣,”大柱伸手拍了小二的肩膀,笑道,“你這涼茶究竟是用了什麼秘方,這麼好喝?”
“嘿嘿,”那小二眯眼一笑,笑得甚是甜,“算不上秘方,不過加了些安眠藥而已。”
шωш¸Tтka n¸CΟ “安……安眠藥?”大柱目瞪口呆。
如果他沒有記錯,這安眠藥是未來人帶來的、可讓人迅速睡着的東西。他在《未來武器防治與管理》課程上,曾經聽過,這種藥物的效用和蒙汗藥很是相似。可……難不成這小二說的安眠藥,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安眠藥?
“呃,”大柱用小指搗了搗耳朵,“小二哥,你再說一遍可好?剛剛我好像聽岔了。”
“沒岔啊!”小二哥笑吟吟地望着他,開口邊笑邊道,字正腔圓,“您沒聽錯,就是——安、眠、藥!”
“什麼?!”大柱頓時大驚,一把扯了小二的領口,“你說什麼?!你……你你你再說一遍!”
“哎呀呀,”那小二揚了巴掌,一掌就將大柱的手拍了開去,只見他笑道,“你這人怎麼這麼麻煩。明明一副年輕力壯的樣子,卻跟個七老八十的老人家似的耳背得緊,嘖嘖,”他咂了咂嘴,“要不要我再說一邊,這要裡下了安眠藥和蒙汗藥——這就是所謂‘中西合璧,療效好’啦!”
大柱大怒,伸手就要去拔腰間的長刀。可這手竟是不聽使喚似的,軟綿綿地使不上一絲力氣。他想徒手去抓那店小二,誰料對方只一個閃身就輕鬆避過。大柱只覺得一陣暈,彷彿天旋地轉似的。他好不容易扶住桌面才站穩當,氣急敗壞地高叫起來:“停下!別喝了!這茶裡下了藥!”
然而,回答他的卻是衆衙役哼哼唧唧歪歪斜斜的腳步聲。只見他們有的就靠在樹幹上睡了過去,一邊睡還一邊砸巴砸巴着嘴;而有的人則趴在桌面上,已然打起了呼嚕。
大柱頓時爲之氣結,可眼皮子竟不受自己控制似的直往下耷拉。在昏昏沉沉睡過去的前一刻,朦朧之間,他只見那店小二奔到縣官大人的身邊,從對方懷裡搜出了那準備進貢的pda,隨即,那小二一個跟頭轉了三個圈兒,而後擡了腳丫,一腳蹬上桌面,“華麗麗的前空翻轉體兩週半,如此高難度的任務和pose,也只有我‘怪盜·盜中君’可以完成的啦!嘿嘿……哈哈哈哈哈哈!”
大柱頓時眼前一黑,暈了。
“‘盜中君’盜走安懷縣進貢給聖上的神器——此事已經傳遍了大江南北。人人慾奪那掌上電腦pda:要麼是想據爲己有,要麼就是想捉拿盜匪、尋回失物,好去領取那鉅額的賞金——總之,言而簡之就是一句話,十四那小子,這次是麻煩大了!”
——薛白的這番話,尚在耳邊縈繞。曲慕非斂緊了眉頭,直在額間刻畫出深深的痕跡。再不敢多想,她只有加快了步伐——
奔,奔,奔!
周圍街市上的叫賣之聲,糊作一片,只覺得鬧哄哄的擾耳,充斥在耳邊,卻沒有一句能真正讓她聽得進去。快步疾走在街道之上,她只能望見前方漫長的街道盡頭,旁邊之事物,皆被她全然忽視了。
不停地邁着步子,她從沒有走得這麼急過。可是,就是這樣還不夠快,不夠!她越走越是急迫,到後來乾脆一路小跑起來。
日頭之下,汗珠順着鬢角滑落,汗水浸溼了背後的衣衫。曲慕非來不及伸手抹去額角的汗,只是一門心思地向前奔去——
目標,長安古道。
那日,她被“黑白別苑”的家丁接入了府之後,剛走到迴廊之處,就見薛白正悠閒地捏碎了白饅頭撒向鯉魚池。
聽得腳步聲,知道她來了,那薛白眼皮子擡也不擡一下,只是一邊餵魚,一邊似笑非笑地道:“曲姑娘,好久不見。”
曲慕非也不寒暄,只是定定地望着對方,沉聲問道:“司徒十四答應了你什麼?”
“也沒啥。”薛白將手上的饅頭往池子裡一丟,立刻引來一羣錦鯉集聚而來,紛紛爭奪食物。看着那些魚兒爭食的樣子,他咧了嘴角,勾勒出嘲諷的弧度,“逐利,果然世皆如此,無論人獸。”
曲慕非微微蹙起眉頭,“若不是這下餌之人,又怎會害得池中大亂?薛白,你將我帶到這兒來,應該不止是說些感慨的廢話吧?”
“哈,”薛白拍了拍手,抖落了手中饅頭的碎屑,繼而望向曲慕非笑道,“曲姑娘,你這次可就猜錯了——這邊就是請你來嘮些無用廢話的。”
曲慕非冷哼一聲:“你能存着什麼好心?無非是那pda上的內容,你想據爲己有罷了。抱歉,我是學中文專業的,並非歷史專業。《二十四史》之流,能讀懂就不錯了,默寫出來那是萬萬沒那個本事的。”
“呵呵,”薛白右手成拳,掩去脣邊輕笑,“曲姑娘,您這是多心了。不必露出如此防備的神色,你放心,我自有高人指導,不會要求你默寫《二十四史》的——請你前來,並非吾之本意,只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罷了。”
曲慕非挑了挑眉:既然請她來這“黑白別苑”並非薛白本意,那……會這麼做的也只有司徒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