儺城的出境,如今新添了一條街道,名曰:融城大道。這大道本是要對接河對岸的卯水縣城的,只因大橋尚未貫通,所以這路也便成爲一條斷頭路了。按說路斷人稀,這裡應該蕭條纔是,可事實恰恰相反,這裡不僅沒有蕭條,反倒越發地熱鬧起來了,因爲路邊小吃也如雨後春筍般相繼冒了出來;而一些愛趕口的人,都喜歡來這裡吃食,尤其是儺城那些吃皇糧的國家幹部,更是趨之若鶩,一下就將這裡吃火爆了。於是有人頭腦發熱,便將這條街取了一個新名,頭冠一個“好”字,叫做“好吃一條街”。市人大主任李無言也是個食客,他宴請客人一般都來這裡,也不爲別的,只爲了節省一點小錢而已。
這天吃罷午飯,李無言滿嘴酒氣地回到了辦公室。橙黃色的窗簾,在空調的微風中輕盈地拂動起來,隨之蕩起一股釅釅的酒氣。李無言躺下,鼾聲頓然而起。可他剛剛入夢,電話就響了,是市委書記歐陽山打來的,他說:“無言啊,你過來一下。”
李無言一時沒動彈,他有些恍然。這種話語他畢竟還是第一次聽到,就彷彿一股強大的磁場,一下釋放出一種莫名的引力——這就是親和力,李無言明白。因爲先前歐陽山無論想說什麼話、想辦什麼事,向來都是深思熟慮、雷厲風行的,誰也別想左右於他。作爲人大主任,李無言自然有所領教,但是聽歐陽山叫他“無言”還是頭一次。平時一概都只叫他“李主任”,今日又是怎麼了呢?
一時間李無言想不明白,心裡也便生出了兩種想法:
一是幹滿一屆人大主任後,有可能讓賢。其實讓賢還是很客氣的說法,直白點說,就是退居三線了。一般而言,大凡從常委變成非常委就退居了二線,再從二線退下來自然也就退居三線了。這種情形,儺城還有一種頗幽默的說法,說是連“三角褲”也一併退下來了,所以也叫“內退”。言下之意就是說,無論今後你想幹什麼或者想說什麼,哪怕就是去販毒、**,也不受什麼組織約束了。自然縣市這一級,要說最典型最尷尬的人物,當數剛離任的人大主任和政協主席了。可李無言還不到“內退”的年齡啊,這“內退”又從何談起呢?
二是有要事相商。這一點李無言更有充分的把握,因爲歐陽山的攤子鋪得很開,既想大搞旅遊,又想加快融城發展,這就需要強大的力量作後盾;可是親歷一年多來,他顯然已經捉襟見肘、四面楚歌了,感覺很是吃力,恐怕最關鍵最主要的因素還在人事和財政上,因爲無論省裡還是地區,一直都有人把握着儺城的命脈,大事可不是他歐陽想說了算就能夠說了算。
李無言懷着滿腹的心思,來到了書記辦公室。門敞開着,裡面只有歐陽山一個人。歐陽山正興味盎然地朗誦着**同志的詩詞《沁園春?雪》,當他朗誦到結尾那句“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時,李無言進來了,他便微笑着點了點頭,然後主動去給李無言倒了一杯茶。李無言有些惶恐,忙說自己來自己來。因爲他不明白歐陽山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可是歐陽山見他老站着,又招了招手,示意他只管坐,不必要客氣。李無言就越發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了。因爲歐陽山這時拿着茶杯,遞過來,又輕聲地道:
“無言啊,你是老同志了,有件大事我想請你幫個忙啊。”
幫忙?李無言不明就裡,一時面帶尷尬之色,內心依舊忐忑不安。但他接過一次性紙杯後,又小心地說:“書記有什麼指示,請儘管直說,我有思想準備。”他耳聞歐陽山要將市委班子重新洗牌,想將市委副書記蔣萬華的位子挪一挪,顯然,這位子只能是將他挪到市人大這邊,政協那邊蔣萬華是絕不會去的,再說以前也從未有過這樣的先例。他不能不這樣去想。
歐陽山見他說出這樣的話來,不覺一笑,忙解釋道:“無言啊,你怕是誤會我的意思了,坐,坐。”
李無言一屁股坐下了,依然雲山霧罩的,不識廬山真面目。但爲了掩飾尷尬,他又急忙喝了一口茶。
歐陽山微微一笑,自己也端起了不鏽鋼茶杯,他的思緒就像這茶杯裡漸漸升騰的霧氣,開始有了熱度。不久前,他得知省委要換屆,主要領導是從鐵道部派下來的,昨日這一消息已得到了證實,他也就想起重新啓動“爭鐵”的事項了。其實早在年初,以巴郡牽頭“爭鐵”的航船已經擱淺,要想重新起錨又談何容易?但是歐陽山從省裡主要領導的異動看到了契機,他想,說不定有了天時地利,再通過後天之努力,巴儺鐵路就進入國家“十一五”規劃了呢。他相信成事在天,更相信事在人爲。
然而,爲找到一個好的牽頭人,歐陽山還着實動了一番腦筋。畢竟這八字都還沒有一撇的事,既不能不當一回事,也不能太當一回事,得有進退的餘地。所以他想來想去,這個牽頭人非一個實幹家不可,但又不能從現任的幾個常委裡挑選。畢竟常委們都劃了一塊自留地,自己的事都還忙不過來呢。但是若不從常委裡挑選,最適合擔此重任的,算來算去也只有人大主任和政協主席兩位“閒官”了。可政協主席是個逛逛神,不僅喜歡喝爛酒,更喜歡講卵話,讓他去當大炮筒子還可以,擔大事似乎就少一根筋了。歐陽山相信人大主任李無言有這能力。接觸一年多來,歐陽山得知此公在部隊幹了十年監察,轉業又幹了十年紀檢,爲人正直不說,還有股軍人氣質,口碑好,辦事能力又強。不過缺點也很鮮明,就是比較寡情、固執,有時還剛愎自用,儼然一個愣頭青。自然,這種人是塊幹紀檢的料,可問題是要去“爭鐵”呀,裡面有許許多多的潛規則,他又能行嗎?
歐陽山一時拿捏不準,所以反反覆覆地思考、比較,實在找不出更適合的人選了。
實際上歐陽山下定決心起用李無言,還因爲有關李無言的傳聞。傳言李無言老母姓吳,他的名字中也便包含了父母的姓。當然“無”和“吳”只是諧音。可就是這諧音用得好,可見其祖上出過一朝大官,顯赫過一時,福廕過一地,子孫自然也頗多文墨大儒者。而歐陽山身爲文學博士,又當過大學教授,對語言文字頗有講究,對李無言也就有所好感了。傳說李無言生下來不喜歡哭,家人還以爲是個悶生子呢,後來能哭了,又極少開口說話,看了醫生,醫生說有可能是自閉症。但是到了三歲以後,李無言開竅了,變得愛說話了,而且顯得比一般孩子要聰明。鄉人大感意外,都說這小子一般不說話,說話就不一般。所以,歐陽山也覺得李無言之所以能夠幹好紀檢監察工作,多多少少與他的性格和天賦有關。
李無言自然不明白歐陽山所想,他還在等待書記發話呢。歐陽山其實也在揣度李無言的心事,這時也便試探性地問:“無言啊,你看我們牽頭搞鐵路,怎麼樣啊?”他話如鉤,就彷彿姜太公釣魚,正在垂釣這個閒人。
“這個……”李無言有些惶恐,他着實沒有想到歐陽山還有此等想法,倒覺得自己剛纔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也難怪,像李無言這種退居二線的人,能夠得到一把手的垂青和偏愛,確實有點意外:一是意外書記會重用自己;二是意外書記會有“爭鐵”的思想。似乎這一年多來,書記冒出來的就只有這些“思想”,無論旅遊也好,融城也罷,雖然都開始起步了,但阻力卻不小,如今又冒出一個“爭鐵”來,這是否又是一個超前的縹緲的思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