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出得起大價錢請來影殺,又花費重金買來鼠魔亂者,你的僱主想必是位擁有萬貫家財的富貴之人吧?”季憐月並未從艾離身前退開,而是傲立相詢。
君子如竹,不落俗囿。眼見面前之人全無懼色,本藤枷反而謹慎地停住腳步,“不要亂猜,我是絕對不會告訴你的!”
“你說過,可以放過我。看來僱主僅讓你殺她一人,對嗎?”季憐月脣邊噙出一抺淺笑,似是在與他閒話家常。
“正是!你速速退開,我便饒你一命。”本藤枷目露兇光,將短刀舞出一片白光。對方安之若素,令他心底生出一絲不安,只能以兇殘掩飾。
“我若是不退呢?”季憐月含笑而立,如馨香之蘭,淡靜寧遠。
這……本藤枷動作頓止,不禁流露出一絲爲難之色。
“我已知你的僱主爲何人了。”季憐月斂起笑容,神情肅然一冷,“你回去吧!告訴你的僱主,不要再做出此等不義之舉。”
“你怎麼可能知道?”本藤枷不解,他分明什麼也沒有泄露。握緊短刀,他低吼道:“不,你不可能知道!你一定是在詐我!”
“既然如此,你不是要殺她嗎,爲何還不過來?”季憐月側移半步,讓出艾離,並朝他招了招手。其舉止優雅,態度溫和,彷彿不是邀請他過來殺人,而是在招呼友人來家中飲茶吃酒。
“我們影之忍者生於黑暗,存於黑暗,從不正面攻擊敵人。”本藤枷語聲強硬,目中卻疑惑漸起。
“你在等我毒發?”季憐月了悟地頷首,“過來一試,不就立即可知。”
本藤枷卻未動地方,等了片刻,他終於忍不住問道:“爲何你還能好端端地站着?”
“或許我只是在強撐不倒。”季憐月手執玉扇輕釦掌心,斯文得如同一名弱不禁風的書生。
本藤枷的眼珠隨着他掌中玉扇上下而動,心底疑心大作。傳聞此人有勇有謀,連聰敏絕倫的四王都曾敗於他的詞鋒之下。他如此示弱,其玉扇又可解百毒,莫非他是在引誘自己靠近,好一舉擒殺?
似是猜出他心中所想,季憐月睨他一眼,將玉扇一分分展開,慢悠悠地說道:“又或許我並未中毒。”
“不可能,我分明看到你與她都飲過那酒。”本藤枷像是證明什麼似的,用力晃了晃短刀。
季憐月微微一笑,“那麼還有一種可能,鼠魔亂之毒雖然霸道,卻並非不可解除。對於頂級高手而言,只要有解藥,想要恢復功力亦非難事。而我,或許正好帶有解藥。”
他邊說,邊背轉過身,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一顆丹藥,送入艾離口中。
眼見他泰然將後背暴露於自己面前,本藤枷驚疑不定,不敢妄動:此人身爲地擂擂主,本領之強,有目共睹。若他不曾中毒,自己根本不是對手。
令他更加震驚的是,艾離吃下丹藥後,竟撐着長刀緩緩站起!
“你!你們!”本藤枷慌亂起來,一個玉扇公子他已不是對手,何況再加上一個武功名氣更大的焰刀!
“代我向你的僱主問好,轉告他不要再插手我派中之事。”季憐月像與老友打招呼般隨意地邁前一步,語聲卻極爲冰冷。
“你真的知道了……”本藤枷在他上前之時,便極爲謹慎地後退了一步,始終保持着安全的距離。
“這並不難猜。”季憐月雙眸幽靜而深遠,似黑沉無星的暗夜,“你之所以會來殺她,皆因這地擂擂主之位而起,對否?”
“不,你猜錯了!”本藤枷猛然搖頭,心底躥起一股難以名狀的寒意,令他急切地解釋,“與我接洽的只是名僕從,我根本從未見過僱主!”
“憑你的本事,一個僕從也儘夠知曉僱主的身份了。”季憐月再次向前踱出一步,脣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念在初犯,你這位僱主也是心向於我,此次我便不多做計較。但我不喜歡旁人指手畫腳,若再有下次,休怪我不講情面!”
本藤枷臉色霎時一片青白:他竟然真的知道了!
“跟他說那麼多幹嘛?敢來殺我,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艾離滿眼不耐,擡手揮刀,一個帶着焰光的刀刃瞬發而至。
本藤枷猝不及防,被焰刃削中肩膀,連忙向後急閃。
她竟能運勁發功,看來鼠魔亂之毒已然失效!他大驚失色,立刻從腰間摸出一顆黝黑的小球砸向地面。小球落地即爆,院中升起一團濃厚的煙霧。
濃煙散後,本藤枷已不見蹤影。
季憐月舉扇揮去未盡的煙霧,諷然而嘆:“難怪影殺身爲外族,卻能在大唐混成資歷最深、價格最爲昂貴的殺手。我這般相誘,他都不肯近前,忍耐之術如此精深,大唐的確少有人及。”
他將玉扇別回腰間,返身攬住艾離,溫柔地說道:“師姐受驚了,我送你回屋吧。”
艾離擡手搭上他的肩膀,一雙晶潤的杏眸一瞬不瞬地凝視着他,其內波光粼粼。
“師姐爲何這般看我?”季憐月不覺微怔。
艾離薄脣輕抿,似笑非笑,“傳聞玉扇公子對敵很少動用武力,僅憑一張利口便可退敵,今日方始有緣得見。”
“師姐又來取笑於我。”季憐月雙頰飛起一抺薄紅,眼底泄出幾分無奈。
“不是要送我回屋嗎?”艾離不客氣地將長刀推給他。
“師姐慢走。”季憐月一手接刀,一手環住她柔韌纖腰,漫步往其房間走去。
艾離輕輕“嗯”了一聲,螓首微側,倚上他的肩頭。
微光的夜幕旖旎勾劃着二人的背影,像極了一雙耳鬢廝磨的情人。只有離得極近之人才能夠發現,艾離微垂的額頭上佈滿了細密如珠的汗滴。
季憐月將她扶到屋中牀上坐下,返身關好門窗。他站立於窗側,自簾縫向外觀察些許時候,方迴轉到艾離身旁。
“影殺走了?”艾離用力壓住腹部,丹田處暴走的內力,令她冷汗涔涔。
季憐月沉默地點了點頭。僵立片刻,他澀聲道:“你不該使出內力的。”
“不使出內力怎能嚇退影殺?”
“我再與他周旋片刻,他便會退走。”
“那影殺一向如跗骨之疽,若是不讓他確定你我並未中毒,這一晚上都別想好過。”見他還欲再言,艾離艱難一笑,“好啦,現在這樣不也挺好。你那丹藥再給我一顆吧。”
“麻藥吃多了並無效果,且對身體不好,至少需隔上一個時辰才能再次服用。”季憐月死死抿住脣角,臉上泛起一片蒼白。
他並沒有鼠魔亂的解藥,拿給艾離的只是一顆鎮痛的麻藥而已。艾離正是察覺到此點,才配合他,運動內力嚇退本藤枷。
“那便算啦。”艾離抺了下額上的冷汗,不在意地說道,“鼠魔亂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劇毒,抗過十二個時辰,自然會消退。”
十二個時辰!季憐月攥緊拳頭,深深地垂下了頭。無可作爲地無力感,令他淡青色的眼白上泛起根根血絲。
瞅見他眼底深切的自責,艾離眉梢一挑,奇怪道:“是我誤飲了毒酒還拖累了你,爲何你卻一臉對我不起的樣子?”
“不,影殺之所以來此,皆是因我而起。”季憐月身體輕顫得似梅壓厚雪,嗓子暗啞得幾乎發不出聲來,“是我累及師姐。”
艾離無力與他爭辯,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你若定要覺得有愧於我,便過來讓我靠會兒,與我聊會兒天,我也能夠好受些。”
季憐月愣了一下,挨着她坐下,僵硬地將她攬於懷中。
艾離放鬆地向後靠去,不由舒服地嘆了口氣。她一向獨行慣了,平日裡有任何麻煩都是自行解決。也許是他的神情觸動了她,今夜她想放縱一次,偶爾找人倚靠一下。
見她臉色緩和了許多,季憐月緊繃的神經隨之舒緩下來。方纔攬她進屋之時,他的全部心神都在戒備於身後,然而此時,懷中的溫軟令他恍惚失神。不同於男兒,女子即使精神堅強如鋼,身軀亦是這般柔嫩若水。
如此一想,他忽覺面上陣陣燙熱,如能燎起火來。與她相觸之處,似有一條條麻酥酥的火蛇鑽入,並遊走全身,令他極感不適。忍耐了一會兒,他問:“你好些了麼?”
話一出口,他立即狠狠咬住嘴脣:這怎麼可能!
不料艾離卻點了點頭,“你那麻藥的確有些效用,這疼痛也並非難以忍受。”
季憐月聞言,下意識地緊了緊懷抱。那些火蛇突然一條條鑽入他的心臟,狠狠噬咬,綿綿密密。
“對了,你怎麼會剛好帶有麻藥?”艾離問道。
“此藥是小師妹送給我的一位友人的。只是我還未來得及給他。”
忍過一波疼痛,見他不再開口,艾離說道:“都說你口才極好,不如講些趣事給我聽聽吧。”
“你想聽我講些什麼?”季憐月抑住心臟處的陣陣絞痛,一時思緒無措。平日與他相交者大都是江湖豪客,相聚之時多是談論武功或江湖見聞。若談武功,此刻她需要平定內息,並不適宜。若論江湖見聞,她最喜遊歷,知道的並不比他少。
這位真是江湖上盛傳,排憂解難、舌燦蓮花的玉扇公子嗎?艾離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是帶藝上山的吧?一直不見你提起上一位師傅,他爲人如何?”
“我上一位師傅與宋師是至交好友,不過我已不在他的門下,他令我不得再提起他的名號……”季憐月頓了一下,澀聲說道:“我少時被他撿到,從而收入門下。與咱們的宋師不同,他對我異常嚴厲。”
艾離聽他語音滯緩,想是經歷坎坷。她不願掀開旁人的艱難過往,便壓下好奇,轉而問道:“那你是怎麼來到咱宋師門下的?”
見她不再追問,季憐月語聲明顯順暢起來,“我那位師傅與宋師因道法結緣。有一次,二人不知因何事打賭,我那位師傅輸給了宋師。宋師看中了我,說他還缺少一名爲他打理山門的徒兒,便將我要了過來。”
艾離想了想,道:“與宋師相熟,又能培養出如此優秀的徒兒,你那位師傅必然非比尋常。”
驟聞誇獎,季憐月面上燃起一片紅霞。暗自深吸了口氣,他方平穩答道:“我那位師傅道法高深,只是他深居簡出,從未在世間露過面。”
艾離並未看到他的臉色,繼續問道:“你是十六歲時上山的吧?聽說你剛上山時曾被小四挑戰,你是怎麼贏過那個倔小子的?”
“四師弟那時候還是個孩子,我怎可能與他當真,勸了幾句,他也就罷手了。”
“恐怕沒有那麼簡單吧。你都與他說了些什麼?”
二人聊起往事,雖然平日各有事忙,甚少見面,卻並不覺生疏。
他的懷抱溫暖而安適,艾離竟生出許久未有過的祥和之感,不知不覺間,疼痛緩和了許多。聞到自他身上散發出來的花香,她取笑道:“你一個大男人身上爲何還用薰香?”
“薰香?師姐說的可是這個?”季憐月自腰間拉起一隻繡工毛糙的香囊,“這是青青姑娘送給我的。”
艾離心中一省,做出睏乏之態,“同你講講話,我倒是好多了,也許可以睡上一會,不如你幫我點了睡穴吧。”
季憐月點了點頭,扶她平躺。
糟糕,忘記點穴亦需引動內力。艾離剛想說不用了,卻見他已然出手發功。
她的眼皮沉重地合上。在失去光明的最後一瞬,她似乎看到,他眼底深處有一片瑩潤的浮光閃動。
那光芒,溫柔至極,卻又悲傷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