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路小花從水底探出頭來,大口大口地吸氣。
她自小長大的山下,便有一條長長的江水,這條河對她來講,就如同一個巨大的浴盆。只不過這次的浴盆多了一項沖水功能,除了水性好以外,更需要有一顆能承受巨大刺激的心臟。
從瀑布墜入河中,她被衝的頭昏眼花,好在尚天華把她拉在胸前,爲她擋去了大部分的衝擊。即使這樣,她耳中一陣轟鳴,許久聽不清楚聲音。她索性閉住眼睛,只把嘴巴儘量露出水面,放鬆身體,隨着水勢浮浮沉沉。這樣的水勢,水性再好也無法遊動,倒不如像木塊一樣隨波逐流,還能節省些體力。
過了好一會兒,耳邊的轟鳴聲逐漸減弱。雖然河水仍是冰涼透心,但水勢已明顯不如方纔那般強勁。路小花睜開眼睛,輕盈地踢動雙腳,像一條翻肚的魚突然復活,快速地往岸邊游去。
忽然,她右臂一沉,一股大力拉得她直往水下墜去。
她憋住呼吸,向水中看去。只見尚天華閉着眼睛,身體一動不動,長髮如水草般飄散。她的右臂正被尚天華的左手緊緊抓住,他的右手還握着長槊,正是那柄沉重的長槊拉着二人往水底沉去。
路小花奮力掙扎,使出吃奶的力氣想往上浮。奈何她身小力弱,拉不動尚天華及其長槊,四周的水色越來越幽暗,隱隱已能看到黑乎乎的水底。
要被他害死了!路小花悲哀地想道,雙腳不甘心地划水,同時伸手去拉尚天華的頭髮,盡最後的努力。
感覺到來自發梢的疼痛,閉氣中的尚天華張開眼睛。判斷出眼前的形勢,他用長槊直戳水底,帶着路小花,從水中高高躥起。
“呼!”路小花的腦袋一露出水面立刻貪婪地吸氣。
“咚、咚”兩聲,下一刻二人重又落回水中。
水底,尚天華再次用長槊下戳,又一次騰起。這次路小花有了心理準備,腦袋一露出水面,雙腳與手臂同時用力,拼命地往岸邊游去。
如此折騰了十數次之後,二人終於到得岸邊。
一到岸邊,路小花軟綿綿地趴倒,全身的力氣似全被抽乾。
“咳咳咳!”尚天華坐起身,劇烈地咳嗽,費力地喘着氣。
歇息了好一會兒,路小花才緩過氣來,慢慢坐起。
尚天華卻早已起身,正背對着她站在河邊。
想起剛纔差點被他害死,路小花不由氣往上撞,大聲叫道:“你不會游泳嗎?在水裡使那麼大勁幹嘛!”
河岸邊,尚天華望着河水,默不作聲。
“你耳朵進水了?怎麼不說話!”路小花氣惱地走到他的旁邊,突然閉住了嘴巴。
太陽剛剛升起,水面之上閃着粼粼金光,河中彷彿正流動着一股的金色液體。尚天華目光凝止地望向河水深處,浸了水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削瘦的身形,那般單薄與無助,看起來與平日大相徑庭。
她看到了什麼?這個殺人不眨眼的人竟正在發呆!
面對這樣的他,路小花實在罵不出口。撓了撓頭,她輕聲道:“其實你不會水也沒什麼大不了……”
“我有負重託,還連累了小丁他們的性命!”尚天華面色慘白,雙脣泛青,聲音中帶出一絲虛弱,“這次的任務我失敗了。”說着,他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
想起這一夜的經歷,路小花目光一下子暗淡下來。冷洌的河風吹在溼漉漉的衣上,竟是無法形容的寒冷,使人止不住地發起抖來。
尚天華不停地咳着,涕淚直流。他體力不如常人,早已在連日的戰鬥中耗盡。他忽覺眼前一花,腿腳虛軟地跪倒在地。
路小花望着他,目光中漸漸升起一片憐憫。
他咳得是那麼用力,似是要把五臟六腑全咳出來,點點暗紅伴隨着他的咳音不斷噴灑於地。他的胸如鼓浪般劇烈起伏,蒼白的面頰上泛起病態的潮紅,看起來甚是痛苦。
這人雖然殺過好多人,但不知爲何,路小花卻不再怕他,反倒覺得他可憐無比。
尚天華一手撫胸,一手支地,艱難地喘息,霧濛濛的眼前,忽然出現一捧亮晶晶的東西。
他擡頭看去,卻是路小花到河邊掬了一捧水給他。他猶豫了一下,低下頭,就着她的手喝了下去。
冰涼的河水潤下喉嚨,令他舒服了許多,他終於止住了咳嗽。
看清了路小花的神情,他憎惡地別過臉,“別這樣看我!”
路小花擔心地看着他,緩緩地開口:“其實……也怪不得你。”
想了想,她又說道:“你已經盡力了。你說過萬般皆舍,但你從未曾捨棄過自己的屬下,便是我,你也救過數次。”
“因爲我不夠狠,所以才失敗的嗎?”尚天華喃喃自語,聲音恢復了慣有冷漠,“謝謝你的提醒,以後我定當改正。”
“其實你人不壞,何必偏要把自己扮得跟個惡人似的。”路小花輕嘆一聲。
“住口,不必作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我不需要!”尚天華突然發泄般地低吼,“這世上根本沒有天理可言,比的只是誰的心腸更狠更毒,做好人的都不長命,惡人卻可搖身一變,爲皇爲尊!我父當年曾抓住過李世民,卻因聽人勸阻沒有殺他,最後反落得被他殺害!”
他雙眼赤紅,目光中隱隱現出瘋狂之色。路小花茫然無措,嚇得不敢出聲。
眼望濤濤河水,尚天華聲音中透出凜冽的森寒,“怪只怪我心不夠狠。我對齊王保有一份情面,他卻對我趕盡殺絕。”
他擡起頭向路小花看去,眼眸如深淵般暗沉,“你提醒得很對,以後我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
路小花張了張嘴,卻發不聲音,難過地搖了搖頭。
停了一會兒,她無言嘆息,上前架起他,輕聲道:“咱們快些離開這裡吧。”
尚天華卻突然擡手扼住她的脖子,字字生寒地說道:“你絕對不要背叛我,否則我一定會殺了你。”
他的手寒涼如冰,瘦勁有力,路小花被他掐得呼吸急促,說不出話來,只得有氣無力地點頭。
尚天華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幾眼,這才住手。
路小花撫着被掐痛的喉嚨,一邊急喘,一邊咳嗽着。
忽然,尚天華面色一變,捂起她的嘴巴,迅速拉她在河沿下伏倒。
片刻後,遠處晨霧之中寒光閃動,一小隊手持鋼刃的官兵,悄無聲息地出現。
只聽其中領頭的軍官正不斷輕聲催促:“快點搜!樑將軍有令,強盜們都中了毒,十二個時辰內無法運功。咱們定要趁此機會,將其一舉擒獲!”
停了一下,他又道:“剛纔三隊已在瀑布下找到一具跳水淹死的強盜屍體。咱們也要立功才成。”
路小花害怕地伏低腦袋,心中一陣悲哀:不知又是誰死了?
她忽覺身上一輕,尚天華放開她霍然起身,一個飛躍縱上河岸。
領頭的軍官認出他來,眼露驚喜地大聲叫道:“齊王有令,擒住此人,賞銀十萬!”
跟在他身後的軍兵聞言,立刻向尚天華圍去。
……
徐紹風從瀑布跳下。巨大的衝力把他直衝入水,白花花的水浪在四周激盪,他一下子失去了路小花的身影。
他閉住氣,順水勢而下,直被衝到一處淺灘。
他在水中坐起,擦了把臉上的水,凝目向四周查找。同樣的衝力,小花應該也會被衝到此處吧?
不遠處的礁石間,似乎有人影在隨水浮沉。
他急忙重新入水,將那人拉起。然而他卻失望了,那人是與尚天華一起的長髯中年人,大概被撞到了頭,已然神志不清。
徐紹風費力地把他拖到稍遠處的河灘邊,便不再理他。此刻,找到小花最爲重要,旁的事他已無暇再管。此人將會如何,隨他運氣吧。
他直起身,去河灘上查找。走出不遠,胸口間突然傳來一陣密集的痛楚,幾乎使他呼吸停滯。他抽吸了口氣,勉強又向前走了幾步,卻搖晃着坐倒。兩次與尚天華比拼內力,他其實受傷不輕。
他只好不甘心地調息。一邊調息,他一邊憤恨地想道:尚天華看起來比他大不了幾歲。爲什麼!爲什麼自己勤修苦練的武功竟如此不濟!
調息些許時候,他終於可以起身。拖着腳步沿河灘找了一圈,卻沒有發現其他人的蹤跡。
難道是他被衝得太遠,小花其實還在後面?
要趕在那羣不講理的官兵前面找到路小花,以免她被當作強盜誤傷!
想起剛纔那夥官兵,他不由火由心起。齊王的將軍根本不講道理,自己告訴他路小花還在尚天華的手上,白浩晨也說要再想辦法,他卻仍然下令放箭。
幸好看到尚天華護着小花跳進了水中。以他的武功,應該可以護得小花安平無事吧?
雖然他剛剛還恨過自己的武功比不上尚天華,此時卻又希望尚天華的武功越高越好。
徐紹風沿着河岸往回尋去。
晨曦漸現,一匹白馬從淡淡的微光中向他奔來。
他牽起白馬,目中顯出幾分柔色,輕聲說道:“小白,咱們一起去找小花回來吧。”
白馬昂首嘶叫了一聲,似是應答。
拍了拍它的脖頸,徐紹風跨上馬背,目光望向遠處,立誓般說道:“找到了小花,就再也不放她離開我的身邊!”
行出一段路後,一名滿身血跡的官兵忽然腳步踉蹌地朝他跑來。
徐紹風伸手扯住他,問道:“出了什麼事?”
“殺……全被殺了!”官兵滿臉驚恐,話語不清。
“誰被殺了?”徐紹風焦急地問道。
“殺……殺……”官兵眼神渙散,顯是受到極大的刺激。
徐紹風劍眉皺起,不再多問,催馬向前奔去。
突然,白馬腳步驟停,一股血腥氣味撲面而來!
數丈外的河岸邊,倒處是殘肢斷臂,血與肉散了一地。
十幾具官兵的屍體如木偶般被拆散,凌亂地分解於各處。
殷紅的血緩緩匯聚,似一道道被詛咒的紅色溪流,如蚯蚓般自地面上蜿蜒爬過。
風捲起沉重的紅沙,嗚嗚悲鳴,似是死者正在傾訴着他們的怨憤與不甘。
徐紹風瞳孔猛地一縮,眼中凝起濃烈的冰寒。
有如此武力的,只有尚天華一人!
那人莫不是瘋了,竟如此殘暴的殺人。
不遠處的地面上,混雜於點點血跡間,兩行深淺不一的腳印,逐漸延伸至山林。
徐紹風死死盯住腳印,心中突然涌起一陣惶恐。
路小花正與那個瘋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