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虎皮毛豆腐
趙老太爺頹廢地半躺在搖椅上,緊緊地閉着雙眼。趙希筠端了凳子坐在他身邊爲他揉捏。她想盡一切法子逗趙老太爺開懷。只是趙老太爺淡淡的,令她也失去了動力。
雷聲不斷,瞬間揚起了大風,屋內的熱氣頓時消散而空,陣陣涼意伴隨着風吹在身上。
趙希筠攏了攏自己身上的衣裳,起身將窗戶關上。
“不用,就這麼開這。”
“可是已經起風了。”
趙老太爺擺擺手:“沒事,就這麼開着。”
趙希筠依言卻取了件衣裳爲趙老太爺蓋在身上。
“我就這麼不中用?”
щщщ ¸тт kǎn ¸¢ 〇
“我都覺得有些涼了。”
趙老太爺本是來跟王九指說說話,卻不想瞧着虎皮毛豆腐回憶起當年的辛酸。
“老太爺…….”
說完,趙老太爺便站起來,衝着王九指深深作揖。
王九指沒說話,只是盯着那隻匣子。裝了銀子的匣子很沉,很沉。王九指摩擦着匣子,注視着上面的紋理,但覺得爲難。
“這個豆腐,當年我常吃。那時候我還是個窮秀才,家裡窮,母親就磨些豆腐拿到街上去賣,有時候賣不出去,就單做給我吃。看着母親與媳婦常年吃鹹菜,我就想着一定要努力讀書,做官,光宗耀祖,好讓母親跟媳婦都過上好日子。每天我都讀到三更半夜,難免腹中飢餓。母親就留一小把磨豆腐的黃豆再加上一顆紅棗煮了給我吃,勉勵我好好讀書。沒想到我三十歲那年時來運轉,鄉試中了頭名,進而會試也是頭名,我還以爲日後是個狀元,那就是三元及第了。那是多大的榮耀。事實上,我殿試是頭名,可是萬歲偏偏說彭有祺的字比我好,硬將我改成了榜眼。我氣不過啊!解元、會元有什麼用,不如狀元啊,御前打馬,滿城看花。”
趙老太爺說着哭了起來,他最近越來越喜歡想起以前的事來,想起母親,想起早逝的妻子,想起一切一切。他想起當時做官的時候,同僚的妻女們對母親同妻子的譏笑,他只覺得心痛。他們沒經歷過窮的滋味,不知道錢到底有多寶貴,他們譏笑自己的府衙裡沒有種花草,而是一畦畦的青菜。更有同僚在他爲母親上書請立牌坊的時候,挖出母親爲了養育他們兄弟到私寮子爲人洗衣裳的事。誇誇其談,餓死是小,失節事大。
趙老太爺笑了:“多下幾天,地裡的莊稼就要被淹壞了。莊稼人就要愁壞了。”
“種莊稼不是件容易活兒,所以吃的都是金貴東西,不可有半點浪費。”
趙希筠突然紅了眼圈:“瑞雪定是不會要離遠的。我這些日子都沒見着她,她也不來看我了。”
趙老太爺拉着王九指坐下:“大丈夫一諾千金,可是我現在要做小人了。”趙老太爺又吃了塊毛豆腐,慢慢地咀嚼,品味着陌生而熟悉的味道,“我成日裡說兒子忘本,其實最忘本的就是我。雖然我說要吃穿簡樸,可是這腦袋裡都是些門當戶對的想法。三孫的奶奶,我媳婦是個要飯花子出身,餓倒在我家門口,母親把她帶到家裡餵了口稀飯,留在家做女兒,日後就成了我的媳婦。當時我怎麼沒想着門當戶對?如今卻這樣。你莫要笑我,莫要笑我。”
趙老太爺依舊做足了才直起腰身,拉着王九指的手道:“我心裡明白,你也不必同我爭。三孫自己的錯,若是他自己都認不清,這輩子不讀書便是他的福氣了。”
王九指對着趙希筠同側過身子的趙希筱行了禮。
王九指笑了笑,點點頭:“是。”
趙老太爺夾了一塊虎皮毛豆腐放入口中,點頭道:“這就夠了,不要那麼多。”豆腐很對他的牙口,“王九指,你來我家這麼多年,我還不知道你本名叫什麼?你真的就叫王九指?”
趙老太爺也感到一絲驚訝,思量片刻道:“可是因爲三孫的事?”他習慣性的停了下,王九指也沒插話,他曉得趙老太爺的習慣,“我聽說了,是三孫的錯。我代他給你同瑞雪賠不是。”
趙希筠有些不好意思,她根本就不會做菜:“爺爺若是想吃,我可以請瑞雪教我。”
趙老太爺抹了把臉:“瑞雪陪了我這些年,同五丫頭一樣,這嫁妝銀子我是少不了的。你總該叫我多準備一次嫁妝銀子纔是。”
趙老太爺笑眯眯地道:“你想親自做給我吃?”
“不會的。爺爺您猜今年王叔會做什麼菜?”每年爺爺過生日,王叔都會做樣新菜算作賀禮,她有些期待今年的菜會是什麼。
王九指忙離了凳子,托出趙老太爺雙臂:“這怎敢。是瑞雪不懂規矩。”
“這麼快?也該等我過了壽再走。”
趙希筠對這些的感觸並不如餓過肚子的王九指感觸深。那一點點的東西對久餓的人來說,根本添不了什麼,只是人人都缺食的情況下,他多吃的那一口,那就是別人活命的東西。
趙希筠頓時便道:“請辭?王叔你要走?”
趙希筠點點頭:“爺爺的生日好,夏天吃的東西最多了。爺爺,您這次過壽想吃什麼?”
“那你關半扇好了。好久沒下雨了,我想看看。”
“怎麼你是嫌銀子少了?”
一時趙老太爺見了王九指笑道:“你怎麼來了?我還同五丫頭說這話我過壽要你準備什麼菜呢!老二這兩天就要到家了。”
王九指忙道:“小孩子說着玩的,當不得真。”
趙老太爺看着低頭不語的王九指,半響輕輕地搖搖頭,起身進了裡屋,取了一隻匣子,拿出來,打開,遞到王九指跟前:“這是一百兩銀子。我早些就爲瑞雪準備,原是打算給她成親用的。既然你們要出去,這你就帶了出去吧。”
王九指忙謝了趙老太爺:“還要看瑞雪怎麼想,我萬事都依着她。”
王九指靜靜地看着蒼老的趙老太爺。這幾年他老了很多,似乎身體總是不好,笑的次數也少了,也鮮少叫他煮些肉來吃,粥喝得越來越多,東西也越煮越爛。
趙老太爺略微有些驚訝,卻又笑着對趙希筠道:“說曹操曹操就到,他還來的真巧。叫他進來吧。”
“三孫這次院試,拿了二魁,頭魁取的是老三同屆狀元的兒子。我這輩子就一個心願,三孫能代我考中狀元,了我一樁心事。孫媳婦的出身一定不能差。我怕,我怕到時候跟我母親跟我媳婦一樣。母親守節多年,含辛茹苦撫養我,卻因在私寮子爲人洗衣裳,立不了牌坊;我媳婦也因爲是乞討出身被人污垢,得不到與我品階一樣的誥命。”
“太倉促,只能做這些。”
趙老太爺瞧着王九指缺了一個食指的右手,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就憑他的手藝絕對是個大廚,至於少個手指,怕是……既然他不想說就算了。
趙老太爺想了想終於點了頭:“切到手可不許哭。”
趙老太爺的話語中透露出深深的遺憾。他爲每個孫子孫女都準備了一點銀子,可是到現在沒有一個用到。孩子那麼多有什麼用,陪在自己身邊的也只有一兩個。
趙希筠端了一隻凳子放在趙老太爺下首,請王九指坐。
趙希筠擡手挑起一縷碎髮,深深地吸了口氣:“是,很舒服,真希望多下幾天。”
王九指側身半坐在凳子上,雙手拘束地忘在雙膝上,有些爲難地道:“我是來同老太爺請辭的。”
王九指趕緊擺擺手:“這使不得,使不得。”
狗屁!
王九指應了,很快便準備了幾樣下酒小菜。涼拌海帶絲、豆腐皮拌粉絲、虎皮毛豆腐……
“三孫小時候說過要娶瑞雪……”
“明天。”
王九指本也想做到趙老太爺壽辰結束後再走,只是現在的趙家根本就容不下他們父女了。
“幹了也不好,水多了也不好,真是難。”
趙老太爺見王九指不說話,曉得他心意議決,笑道:“你若是要走,我也不強留了。你且到廚房再給我弄點小菜,我們兩今日喝一杯可好?”
“老太爺,王師傅求見。”
趙老太爺點點頭:“你說的很是。你打算要怎麼做?不若我資助你就在全椒開家酒樓可好?我吃了你十幾年的菜,再也吃不慣旁人做的了。”
王九指連忙否認道:“不,不是。只是老太爺這些年給的已經夠多了。”
王九指不知道該怎麼說,只能低下頭。
王九指有些侷促:“是瑞雪。她如今也大了,也到了該說親事的年紀,我是想着,我若是再做下去,日後有些家底的人家若是知道我在爲人做事,怕嫌棄瑞雪,所以……”
王九指身軀明顯一怔。他的本名。估計在家裡,他現在也就是又一個王大。他笑着道:“我不記得了。以前人家王家大小子,王家大小子的叫。後來沒了這手指,人家就叫王九指,習慣了。”
趙老太爺淺淺一笑:“打算什麼時候走?”
他身子他自己曉得,老天在讓他活個幾年已然是天賜了。不曉得,自己還能不能活着看到三孫中狀元。
趙老太爺見王九指收下了銀子,微微鬆口氣,舉了酒杯:“你還沒同我吃過酒,今日定要陪我好好喝一杯。”
趙希筠守在趙老太爺身邊,有些擔心地按住了酒杯:“爺爺。”
“你就讓我喝幾杯,我都活不了幾天了,也不叫我做幾件高興的事。”趙老太爺有些不大高興的搶了酒杯,喝了一口酒,“你不是想瑞雪了麼?去瞧瞧她吧。我不會多喝的。”
*
虎皮毛豆腐:安徽菜。系以本省屯奚、休寧一帶特產的毛豆腐(長有寸許白色茸毛)爲主料,用油煎後,佐以蔥、姜、糖、鹽及肉清湯、醬油等燴燒而成。因其豆腐兩面色黃,呈現虎皮條紋,故名。上桌時以辣椒醬佐食,鮮醇爽口,芳香誘人,並且有開胃作用,爲徽州地區特殊風味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