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兗州泗水縣城,緊挨着曲阜和鄒縣,也算是孔孟之鄉。
王大貴和他母舅齊興安有些手段,回到泗水縣城沒兩天,就打通關係,讓海瑞和胡廣生能夠進縣大牢裡探監。
監牢裡昏暗無光,散發着陣陣惡臭。海瑞和胡廣生捂着鼻子,跟在牢子身後,走在長長的過道里。
豆大的油燈亮光,搖曳欲滅。
兩邊的柵欄後面關着各色各樣的人,有縮在一團的年輕人和少年;有神情麻木,抓着身上蝨子在吃的中年人;有躺在一角,哀號慘呼的老者;有站在柵欄後面,目露兇光盯着海瑞二人的大漢;有低着頭坐在地上,不斷地念叨着“冤枉,我冤枉。”的窮酸書生。
牢子在前面慢慢悠悠地走着,帶着海瑞、胡廣生兩人轉了一個彎,進到裡面一層監牢裡。
“兩位是齊老大的朋友?”走在前面的牢子頭也不回地問道,語氣清湯寡水。
“是的,剛認識的朋友。”胡廣生答道。
“齊老大在我們泗水縣是位人物,上到縣尊,下到各房書辦,都能說得上話。你們這個朋友,交得值啊。”
牢子慢慢走着,腰帶上掛着的那串鑰匙嘩嘩亂響。
海瑞和胡廣生對視一眼,在昏暗中看到對方的眼神,默契地點點頭,繼續由胡廣生開口說話。
“我們也是託了朋友,才結識到齊老大,真是太慶幸了。”
“你們是楊鵬什麼人?”慢悠悠在前面走着的牢子突然問道。
“我們是楊鵬父兄的朋友。他前些日子到山東這邊來收山貨,突然就失了訊息,多方打聽,才知道在泗水這裡吃了官司。
正好我們也來山東這邊收貨,他家裡就委託我們來看看,要是有機會的話,看能不能撈出來。”
“商賈?”
“對的,我們是南直隸的商賈。”
“世道不同了。現在是認錢不認人了。商賈好啊,大把的掙銀子,比我們這些苦哈哈們強多了。”
“這位大爺,怎麼能跟你比。新官制後,你們不都是轉吏了嗎?吏部名冊裡也有你們的名字,我們這些草民都要叫你們一聲官老爺。”
“嘿嘿,就是個屁!太子殿下的新政是好的,可下面的和尚把經全念歪了。我們這些賤籍想鯉魚跳龍門,補到吏部名冊裡去,一得祖墳冒青煙,二得有趙公明護身。”
“趙公明護身?”
“銀子開路啊!兗州這邊明碼標價,想脫賤籍入吏籍,三十六兩銀子。數字多吉利,六六大順。”
海瑞臉色一變,正要說話,被胡廣生拉住。
我的海老爺,你那口海南口音的官話,一開腔很容易露餡啊!
“還得交錢呢?”胡廣生一邊給海瑞遞眼色,一邊搶先開口。
“所以說這世道認錢不認人。我大明當官的,眼珠子裡只有錢,其餘的一概不認。”牢子發着牢騷。
胡廣生聽出來,“老哥,你的錢沒湊夠?”
牢子嘆了口氣,“這世道,就是不想讓你做好人。以前我老實本分,該拿的纔拿,黑心錢是一文不敢拿。
現在好了,爲了子孫能應文武試,能從軍入仕,拼了老命也要脫了這個賤籍。唉!這世道,就沒好人活的道啊!”
走到裡面一處監牢裡,裡面關着六人,有老有少,都分坐在兩邊,把中間最寬敞最乾燥的地方讓給一位盤坐的年輕人。
“楊鵬,有人看你來了。”牢子敲敲了柵欄,開口道。
“嘿,終於有人來看老子。”那人站起來,從昏暗裡走出來,出現在搖曳的燈光中。正是王一鶚親兵隊長,義父楊順的幼子,親如兄弟的楊雲鵬。
他一眼就認出海瑞和胡廣生,臉色一陣變幻。
胡廣生搶先說道:“臭小子,幾個月不見,不認得你胡大哥,還有你李大爺了!”
楊雲鵬訕訕地說道:“嘿嘿,我千想萬想,怎麼也沒有想到是李大爺和胡大哥你們來了。”
胡廣生繼續說道:“我們受你兄長所託,前來保你。說說吧,惹到誰了,被關進這裡來了。問清楚我們好打通關節。”
楊雲鵬眼珠子一轉,開口道:“我原本在這裡收山貨收得好好的,都準備好行李要打道回府了,結果在九女關遇到韓家四少爺強搶民女,我一時沒按捺住,拔拳把韓老四捶了一頓,然後被抓進這裡來了。”
胡廣生轉頭問牢子,“老哥,你知道韓家是誰嗎?”
說着話,悄悄塞過去一塊銀圓。
牢子把銀圓往袖子裡一縮,“韓家?我們泗水縣好幾位韓老爺。楊鵬,你再說仔細點。”
“他爹人稱韓屠夫,他個狗日的裝模作樣的裝韓老爺,他自稱韓四少爺。”
“哦,東門韓屠夫。以前是屠夫,只是靠殺豬發點小財,吃口飽飯。前年他家閨女被孔府三房老爺收做了妾室,馬上就發了,買地置宅院,霸佔了東門菜市場的肉攤檔,東門進來的豬肉,必須在他那裡賣,不讓去別地賣。
去年還成了孔家在泗水的莊頭之一,代收部分租子,更加不得了,請秀才取了字,換了襴衫直綴,端起來做老爺。他家老四,最壞不過,這兩年仗着他姐姐,除了人事,什麼壞事都幹盡了。
楊鵬,你打了他,這事好辦,也不好辦!”
海瑞和胡廣生一聽,知道此事有玄機。
遞了個眼色,胡廣生對着監牢裡的楊雲鵬呵斥道:“小子,你盡在這裡惹是非。現在你犯事的原委我們也知道了,現在出去打聽打聽,看看有沒有轉圜的餘地。
你小子老實在裡面待着,不敢再惹事了。”
楊雲鵬看了一眼站在旁邊,黑着臉的海瑞,心裡一咯噔。
我做了什麼孽,居然把這位都給招惹來了。
不過也好,這位一來,看你們山東還怎麼清靜,看你狗日的孔家還怎麼逍遙。
他連忙答道:“李大爺,胡大哥,請放心,我絕不惹事,我老老實實蹲在這裡當孫子!”
轉出監牢,在院子裡見到陽光,胡廣生覺得心頭一暖,在監牢裡沾惹的陰晦之氣,被陽光一照,似乎都退散了。
但海瑞心裡越想越火。
想不到頂着至聖先師招牌的孔府,居然禍害地方、荼毒百姓到了喪心病狂、駭人聽聞的地步。
孔孟之鄉,被這些混賬搞得腥羶遍地!
胡廣生趁着那塊銀圓的熱度問道:“老哥,我家楊鵬打了韓家老四,怎麼個好辦又不好辦?”
牢子遲疑一下,最後還是心善,開口說道:“韓屠夫竄得太快,又喜歡裝斯文,非要往儒生士林裡湊,可縣裡的先生老爺們都不喜歡他,嫌他粗鄙。
縣裡的縣尊老爺,縣丞主簿,各房案首和書辦老爺們,都不喜歡他,進而也不喜歡韓四。你家楊鵬打了韓四,縣裡的老爺倒也願意做個順水人情。
只是韓屠夫連着孔家,這關係有些棘手,所以那些老爺們要價就不低了。”
說完,牢子搖了搖頭,“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你們還是繼續去找齊老大,他人面廣。你們要是捨得花錢,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你家侄兒保出來。”
胡廣生連忙又悄悄給牢子塞了一塊銀圓:“老哥,我家楊鵬在裡面,還請多費心照應一二,少受些委屈,我們回去也好有個交代。”
牢子眼睛一亮,右手往袖子一縮,眉開眼笑,“好說,好說!你放心了,保證吃不了委屈!”
走出縣獄,從巷子裡繞到縣衙正門,從正門看進去,可以看到院子裡立着一塊石碑,這是大明所有縣衙都有的石碑。
太祖皇帝定下的戒石碑,正面是“公生明”三字,後面是官箴“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海瑞往裡面看了一眼,轉頭對胡廣生恨然說道:“公生明這三字,立在這裡真是天大的諷刺!
孔孟之鄉,這就是天下讀書人心嚮往之的孔孟之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