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起身,繞出御案,走到張居正跟前,伸手扶起了他。
“張師傅,請安坐。”
“謝皇上。”
看着張居正惶惶不安地在座椅上坐下,朱翊鈞心裡感慨萬千。
中外古今,任何一位改革者都不容易。
生前異常兇險,死後揹負罵名。
歷史上的張居正,對大明狠狠砍了兩刀,一是考成法;二是清丈田地,實行一條鞭法。
兩刀下去,大明被割除了部分腐肉,突然又精神了,續命幾十年。
可他死後,保守派的反撲異常瘋狂。
家人被關在家裡待查,活活餓死了好幾人。長子張敬修被清廉剛正、名滿天下的清官丘橓嚴刑拷打,追索張居正生前貪墨的髒銀。
編造的金額沒有達到清官認定的貪官標準,繼續嚴刑。
求死不得的張敬修,只好胡亂攀咬,說把髒銀藏於張居正重要黨羽府中,金額高達兩三百萬兩銀子。
大清官丘橓這才心滿意足地上疏結案,說自己剛正不阿,又爲大明挖出一隻大碩鼠,爲民除了大害。
歷史上張居正的改革,在自己看來,還只是觸及皮毛,就遭到了瘋狂反撲和清算。
現在自己身居幕後,由張居正主持的改革,會深入保守派的靈魂,不知道會引起多麼瘋狂的反撲。
敢反撲?
呵呵!
朱翊鈞理了理思緒,緩緩開口。
“高公之死,很蹊蹺。雖然說滿腹積怨,一腔悲憤,但臨出京時在送行酒宴上,豪飲數鬥,把李師傅、趙師傅和張師傅你都點名怒斥了一頓。
聲音洪亮,滿臉紅光。
結果出京幾日,纔到臨清驛站,突然就暴斃,確實令人生疑。”
“現在朝野議論紛紛,有的說他遭了朕的毒手。說朕恨他入骨,偏偏礙於先皇情面,只能放他出京,卻下令東廠錦衣衛細作暗樁,不讓他活着回到新鄭。
於是東廠用了大內密藥,什麼五更迷魂散、十更喪命散、清風悲憫酥張師傅,你聽聽他們編的這些名詞。以前的丹頂紅、孔雀膽,都落伍了。
朕聽了後,都懷疑紫禁城什麼時候成了大明毒仙門總舵了?”
張居正勉強笑了笑。
朱翊鈞繼續說道:“有的說他遭了張師傅你的毒手。說你花了重金請來江湖術士,還有什麼隱門方士。
下蠱,下的是什麼苗疆金蠶蠱,天下第一毒,無色無味,中者毫無異常,三日後聞雞鳴而喪命。
千里攝魂術,還有什麼釘頭七箭書。
在一偏僻處立一臺,結一草人,人身上書高拱姓名,頭上一盞燈,足下一盞燈,腳步罡鬥,書符結,印焚化,一日三次拜禮。
至七日之午時,高拱的三魂七魄就會被拜散,再射箭到草人上,如射真人本體,草人和高拱都會噴出血來,一命嗚呼。
殺人於無形,防不勝防。
可是朕翻了翻,發現此釘頭七箭書,跟市面上流行的《封神傳》裡的情節很像啊。”
張居正實在忍不住,苦笑着說道:“陛下,這些人喜歡如此編排,越是神怪離奇,坊間百姓們越愛聽。”
“這就是宣教手段。百姓們喜聞樂見的,自然就聽得進去。聽得進去,久而久之,他們也就信了。一旦信了,假的也就成了真的。
朕把這些話本給了新任太常卿蔡茂春看,叫他跟太常寺宣教局的官員好好學習研究一下。朕跟他們說,要與時俱進,要善於學習。
民間藝人,靠這些手段吃飯。吃飯是第一大事,所以他們會絞盡腦汁,想方設法找到百姓喜歡的方式和內容。
宣教局要放棄以前那些文人名士們高高在上的態度,要多寫白話故事,多寫百姓喜歡聽的章回,再把道理融合在裡面,才能獲得最佳效果。”
張居正默默地聽着。
他知道六部諸寺有兩個衙門,自己輕易不要去幹涉。
一是兵部,二是太常寺。
這兩處更多的聽從資政局秘書處的指令,也經常得到皇上的面命耳提。
朱翊鈞看了一眼張居正,端起茶杯,“張師傅,請喝茶。這是湖南寶慶府的新茶。”
“謝陛下!”張居正也端起茶杯,小口抿了幾口。
“皇上,這湖南的茶不錯,清香甘甜。”
“湖廣是要地,是塊風水寶地。
前宋有言蘇常熟,天下足。說得就是三吳之地。只是開發到現在,三吳包括浙北,都成了熟地,荒地幾乎開墾完了。
富足盛天下。但是大明要強國富民,不能只有一處蘇常。我們需要湖廣熟、天下足;東北熟、天下足;安南熟、天下足。
這樣熟足的地方越來越多,大明就自然而然地民富足國強盛。”
張居正知道皇上這樣閒談,一是在寬慰自己的緊張不安,二是在交底他的治國理念,讓自己心裡有數。
君臣知心,內閣理政時不要出現與西苑國策相沖突的錯誤。
張居正連忙說道:“皇上聖明,爲了大明社稷和黎民百姓,竭精殫慮。”
“朕是大明天子,張師傅是大明總理,我們君臣自然要好生當好這個家。”
“皇上敦敦教誨,臣銘記在心。”
“朕知道,張師傅是真正把大明社稷和黎民百姓放在心上,有擔當有抱負的臣工,所以朕才把心裡的一些想法,說與張師傅聽。
一人計短,多人計長。”
“臣洗耳恭聽,請陛下垂訓。”
“王一鶚出任湖廣總督,已經到了長沙。湘桂邊境的那夥跳樑小醜,被湯克寬的兵馬剿除大半,剩下的餘孽,正在徐徐清剿。
剿除逆賊是一件事,但更重要的是開發兩湖。張師傅,你說開發兩湖有什麼好處?”
張居正心裡的焦慮和忐忑慢慢褪去,心思也轉到政事上,他笑了笑答道。
“皇上是在考究臣。
此前臣在西苑,爲皇上講解經義典籍時,聽皇上說起過。長江是大明的主脈,一水連三方,上中下游。
下游孕育了三吳,富足天下,現在又崛起了上海,以爲龍口。
逆江而上,是江蘇、南京和安徽,輻輳於三吳和上海,合爲龍頭。安慶以上,是爲長江中游,首先是江西。
江西有鄱陽湖和贛江,已爲魚米之鄉。但它地域狹長,雖富庶但不能足天下。再逆江而上便是兩湖。
兩湖南有洞庭湖、湘江、沅江、資江和澧水,北有洪澤湖、漢江,地域廣袤,荒地衆多,可大力開墾。
今年曹公從陝西固原、慶陽等苦旱貧瘠之地,遷徙了第一批百姓七百戶於常德、嶽州,就是遷民充實,開荒行墾的第一步。”
以前陝西寧夏面對着鄂爾多斯和土默特兩部蒙古人的破邊壓力,必須在邊關地區安置一定數量的百姓耕種,以解決部分軍糧。
現在朝中有心人都知道,俺答汗莫名其妙死掉後,蒙古右翼已經不是問題,它早晚都會像左翼那樣,成爲大明的附屬。
自此,陝西、寧夏、山西再無邊患之憂,曹邦輔纔敢試着遷徙幾百戶百姓到湖廣,作爲先行試點。
“王子薦督兩湖,改土歸流是要務之一,振興兩湖更是重中之重。兩湖開化富庶,以足天下,那麼長江這條長龍的龍身就壯實,後續再開化四川貴州雲南這龍尾三處,就水到渠成了。”
朱翊鈞欣慰地點點頭,“張師傅清楚湖廣之事,朕也就放心了。
《史記》有云,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險。什麼是德?不僅僅是教化,更重要的是民生,讓百姓吃飽飯、穿暖衣,安居樂業,大明江山永固萬世!
改土歸流也是如此。
如何從土司手裡搶奪民心,當然是拼民生!
讓數十萬苗民吃飽穿暖,土司算個屁啊!不用我們動手,這些苗民會自己把以前壓榨盤剝他們的土司綁了,送到我們跟前來。
故而,王一鶚督兩湖,首要任務就是助農興業,振興經濟。平地有水田,種稻谷,解決肚子問題。
山上有草木,可種桑、茶、桐和漆等樹木,養蠶抽繭,採茶榨油,割漆伐木,再順着水路而下,直抵三吳上海,換取棉布、白糖、鹽巴、鐵器。
互通有無、各取所需,才能富足殷實。兩湖富足,自然就能帶動湘西、鄂西,進而帶動貴州、川南和雲南。
只要把經濟搞好,解決了百姓民生問題,什麼改土歸流,都能迎刃而解。”
張居正心悅誠服地說道:“皇上聖明,高瞻遠矚,廟算深遠。”
朱翊鈞看到張居正心結完全解開,便轉回到高拱之事上。
“坊間還有傳說,說高拱是被某些人暗害,嫁禍到你張師傅頭上。而這些人就是王遴、王世貞的親朋好友。”
看着朱翊鈞的目光,張居正有些心慌。
“這纔是無稽之談。那些有心人怎麼嫁禍啊?一查就能查出來,最後被順藤摸瓜抓到尾巴,然後跟着王遴一起去西市口,還把原本放還回家的王世貞也送去西市口。
這謠言,編得不高明,還居心叵測!”
張居正心跳得非常快,幾乎要從胸口破壁而出。
我就知道,什麼都瞞不過皇上啊。
自己肚子裡的那點小九九,皇上眨眨眼就知道了。
他剛纔這番話,這是在敲打我啊。自己要是還把高拱之死栽到保守派頭上,就真得不識擡舉了。
朱翊鈞把張居正臉上的神情落在眼裡,繼續說道。
“朕接到急報後,馬上發八百里加急,叫當地幾位名醫看了高拱的遺體,回稟在這裡,張師傅可以看看。”
張居正接過稟文看了一眼,目光閃爍了幾下。
“想不到,陛下,臣真是想不到啊。”
“朕也想不到。只是此事已出,那就好生解決。張師傅,高拱暴斃一案,讓兵部譚公和刑部王公去查吧。”
讓兵部尚書譚綸和刑部尚書王崇古查?
張居正腦子轉了一圈,明白過來。
高拱死在臨清驛站,驛站歸兵部車駕司管。兵部尚書譚綸去督查此案,合情合理。
再加上一位刑部尚書王崇古,規格夠高了。
關鍵是接下來的棋就好走了。
自己想利用高拱之死,皇上也想利用高拱之死下棋。
只是皇上這步棋,似乎更高明一些,更光明正大一些。
“皇上英明!臣回去就行札文,着兵部和刑部聯合查辦此案,儘快回稟。”
張居正看了一眼朱翊鈞,小心地問道:“皇上,那江蘇蔡國熙一案,該如何查辦?”
蔡國熙一案,很有可能查到他恩師徐階頭上,張居正有些投鼠忌器。
可是他又如此,如果此案不嚴辦,內閣威信蕩然無存,自己這個內閣總理,以後在地方官吏以及世家豪強面前,就是個屁!
衚衕捉驢兩頭堵!
所以張居正纔想着把球踢給皇上。只要皇上御口發了話,他也就對徐階有了交代。
恩師啊,不是門生不竭力維護你,是皇上親口發了話,門生也頂不住,我們師生兩人,只能各安天命了!
朱翊鈞也看透張居正的小心思,不過他跟他皇爺爺嘉靖帝不同,沒有那麼多小心眼和小心思。
身爲人君,你必須支棱起來,替下面的臣子們撐住,給他們臺階下,這樣才能更好地把事情辦好了。
朱翊鈞點點頭,“逼死地方大員,國朝前所未有,必須嚴辦。此事朕選好了人選,張師傅不用擔心。
過幾日,朕正式宣詔,派專員去查辦此案。”
派專員查辦,還是嚴辦!
已經選好人選。
張居正心頭一動,知道皇上選定的人選是誰了。
恩師,這回我們真的要各安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