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紫光閣,以前是司禮監所在,後來司禮監挪去南華門附近更寬敞的原御用監,這裡成了朱翊鈞召集內閣和督理處議事的地方。
今日五位內閣閣老,首輔李春芳,次輔趙貞吉,閣老兼吏部尚書張居正,閣老兼內閣長史陳以勤,閣老兼戶部尚書高拱,全部都在,分坐在左右兩邊。
長史是朱翊鈞新設的職位,類似於秘書長,處理內閣日常庶務和往來文字。
朱翊鈞坐在上首位置。
內閣長史陳以勤在做彙報。
“殿下,宗藩謀逆大案第一批案犯初審結束,沈藩保定王朱珵坦、秦藩隆德王朱敬鎔、暫攝晉藩事朱慎鏡、荊藩壽安郡王朱臨滸、魯藩延寧郡王朱合楤、代藩平陽郡王朱闞鎢、慶藩德寧郡王朱謹涼、淮藩壽春郡王朱由桄、岷藩寶慶郡王朱誠釩爲首的首犯二十七人,人證物證皆在,供認不諱。
刑部專案組合議,判棄市.沈藩、秦藩、荊藩、慶藩、淮藩、岷藩除國廢藩.
另靖江王府私通作亂土司、盜賣兵甲之事,證據確鑿,刑部專案組合議,判靖江王朱邦苧圈禁中都,靖江藩除國廢藩”
靖江王比較特殊,第一代靖江王是太祖皇兄南昌王朱興隆之孫、皇侄朱文正之子。不是太祖皇帝子孫,名爲宗親,實際上早就被算在宗藩之外。
這一次被摟草打兔子,順帶着收拾了,波瀾不驚。
陳以勤的聲音在室內迴響着,空氣裡瀰漫着凝重,六位閣老都臉色沉重。
年初除六宗藩,現在又除六宗藩,太祖皇帝以下傳襲至隆慶年間的二十六家宗藩,被朱翊鈞喀喀幾刀除去十二藩,現在只剩下十四藩。
更讓人心驚的是上次削藩還只是圈禁,這次直接殺人砍頭。
遍數歷朝歷代,也只有太子殿下有這般魄力,而且這魄力嚇死人。
六位閣老心情十分複雜。
他們很清楚宗藩給朝廷帶來的沉重負擔,而且這個負擔就像滾雪球一般,會越滾越大,壓得大明喘不過氣來。
六位閣老清楚,前朝那些前輩名臣們就不知道嗎?
都知道,可是他們投鼠忌器。
歷代皇帝總念着同祖同宗,總幻想着這些宗親是皇權的基石。
皇上不想動,下面大臣們怎麼可能願意當出頭鳥?
再說了,大臣們還有更深的忌諱,削藩之後,皇上爲了加強皇權,重用諸藩怎麼辦?
推諉敷衍了兩百年,也就先皇嘉靖帝下手對伊藩除國廢藩,結果還落了了涼薄的壞名聲,後面就不敢再動。
到了太子殿下秉政,大家都知道這位藝高膽大,肯定會對諸宗藩下手。只是萬萬沒有想到,這一位直接掄起斧子猛砍。
不僅嚇住了諸藩,滿朝文武百官們都嚇住了。
整飭宗藩時,太子引宗室參政,逐步給一些藩王郡王授官。
周王朱在鋌授皇史宬掌印,楚王朱英授國史館掌印,蜀王朱宣圻授宗正府宗正,趙王朱憲和鄭王朱載堯授宣徽院左右使,韓王世孫朱朗錡授鴻臚寺右少卿,榮藩永定郡王朱宥桴授欽天監少監
宗室通過招錄考試,分別擔任低級官吏.
雖然讓文官們如鯁在喉,可大家悶在心裡,都不敢說。
太子瘋起來連宗親都是喀喀地殺,自己還是先千言萬言不如一默。
混官場安全第一。
陳以勤彙報暫停一下,朱翊鈞看了一眼默不作聲的衆人,接着說:“孤念及同祖同宗,這些謀逆首犯改判絞刑,留個全屍。
他們可以不念皇恩,不顧宗情,大奸大惡,但孤不能不仁不義。”
果然是先皇的好聖孫,好話都讓你說完了,好人都讓你做完了。
會議還要繼續,接下來是陳以勤往下彙報。
“殿下,截止前日,各地宗藩子弟報名講習所者三萬一千六百四十三人,投軍者六千二百五十五人,其餘另謀生路者一萬一千二百六十四人.”
各地宗室在血淋淋的事實面前,終於認清現實了。
告御狀沒用的,因爲你是堂下狀告本官者何人?
哭陵也沒用,除非你把太祖皇帝哭活過來,說不定還有商量餘地。
朝廷也語氣非常嚴厲地明詔天下,再發一個月的祿米就全面停發舊制祿米。
以後只有審查過關的藩王、郡王、鎮國/輔國/奉國將軍發宗俸,標準另定,分祿米和俸銀若干。
其餘的只有老老實實報名講習所,學習一項技能的,纔給你發三個月補貼。還有考入學院、國子監的,那確實是人才,也有補貼。
至於其餘自謀生路者,有補助。
剩下還在胡攪蠻纏,死活還賴着要朝廷養活的,只有一個詞,死去!
朱翊鈞轉頭對高拱說道:“高閣老,宗室入講習所學習的三月補貼,以及自謀生路的創業補助,戶部要按時發放。
按照新法子來,叫他們在富國、匯金、通商和惠民四大銀行開戶頭,戶部直接把錢撥到戶頭裡去,省得他們說有人中間盤剝,糾纏不清。”
直接撥款去銀行戶頭,這個法子在逐漸推行,尤其是戶部從國庫撥款,現在要求必須走銀行賬戶。
此舉雖然繁瑣,但正如朱翊鈞所說,寧可多費筆墨,多費會計,也要儘可能杜絕胥吏上下其手、從中貪墨的機會。
高拱答道:“回稟殿下,戶部把這些款項都已經列出預算,準備妥當,可按時撥付。
殿下仁厚,既要爲朝廷着想,減輕百姓負擔,又要顧及宗親之情,殫精竭慮,爲他們想得太周全了。
希望這些諸藩宗室能好生體會殿下的一番苦心,自強不息,不要辜負了殿下和朝廷。”
其餘五位閣老盯着高拱。
高大鬍子,你變了。
當年你可不是這樣啊!
敢當面頂嚴嵩和徐階,先皇的話也可以不屑一顧,現在居然在太子殿下面前,如此恭順溫良,我們真是一時適應不了。
高拱目光一掃,把衆同僚的眼神收在眼裡,嘴角一撇,不屑一顧。
有本事你們跳啊,當個刺頭給爺看看啊!
看太子殿下怎麼收拾你們!
先皇只是廷杖要性命,惹毛了太子殿下,他殺人誅心,直接叫你傳不過三代。
大家目光在空中交織了一會,各自收兵。
衆人都知道,諸藩的事就告一段落。
十萬宗室以後就按照新制過日子,少數人奉宗廟繼續享福,大多數人要投身到新大明建設中,投胎優勢蕩然無存。
李春芳插話稟告道:“殿下,內閣收到湖南、湖北有司奏報,蘄州、武岡、長沙等地有宗室子弟四下活動,勾結山賊盜匪,蠢蠢欲動,朝廷當應早做準備。”
朱翊鈞冷然一笑,“這些宗室敗類,自甘墮落,那就由他們去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們去。
錦衣衛早就盯住了各藩,這些人的異常,早有稟文呈上。督理處已經廷寄抽調海軍陸戰營四團兵,喬裝逆江而上,進駐武昌、長沙。
他們趕着去死,孤就捨得埋。”
內閣五位閣老默不作聲,太子殿下做事,都會有預案,他對宗室大動干戈,肯定預料某些人會狗急跳牆。
早就佈下眼線,把這些人盯得死死的。
現在又把他的金牌打手海軍陸戰營抽調出來,悄悄佈置在武昌、長沙一帶,伺機而動,只等着那些宗室子弟跳出來作死。
接下來是張居正彙報《官吏考成法》執行情況。
先從六部諸寺各司各廳開始。
六部下分司,諸寺下分廳,都是主管一事的中樞機構,主副官都叫郎中員外郎。
天子腳下,首善之地,有好事就先讓他們試試京察。
這一試不得了,六部諸寺怨聲載道。
張居正話剛落音,一直按捺住性子的高拱馬上開火了。
“考成,考成,我看是在上枷鎖,行拷問。戶部事務繁忙,各司官吏從早忙到晚,腳不落地,還要應對考成法的條條框框。
以前能全心全意地處理政務,現在好了,還要花一半時間去應對考成條例。現在戶部各司被耽擱的事情越積越多。
長此以往,戶部糜爛,耽誤政事,你吏部不用擔責,責任還得我們戶部扛。”
張居正毫不客氣地反駁道:“考成法目的就是太子殿下所言,高效廉明。
種種條例,無非就是讓六部諸寺依規而行,杜絕重虛不重實浮誇之風,防止瞞上欺下、僞報虛報,通過月考、歲籍的方法促使官吏們言行如一,提高效率。
戶部被耽擱的事多,不是因爲考成法阻礙,而是考成法挖出了戶部種種積弊,要是還依照以前弊政陳規行事,肯定是寸步難行。
只有革新除弊,積極改進,以考成法爲綱,才能提高效率,政務越理越順。”
高拱眼睛一瞪,繼續說道:“戶部規矩國朝之初就建立,一直延續至今,有何不妥?吏部標新立異,設立考成法,是故意爲難他部,好彰顯你部權威。”
張居正呵呵一笑:“高閣老在這裡胡攪蠻纏了。你也是飽讀史書之人,當然知道自春秋戰國時期,就有諸侯各國行上計之法。
此法制度明晰,官員需詳述所治區域戶口稅收等狀況,並一分爲二,一份自存,一份呈交國君,以確保考覈公正透明。
年終之際,官員親赴王京面君,將兩半記錄合璧。國君則據此對比去年與今年的信息,從而考覈官員一年來的料理政務之成效,並確保考覈客觀公正。
高閣老說戶部規矩自國朝沿用至今,無須更改。太子殿下曾言,一切以事實爲準繩。那戶部沿用兩百年的規矩好不好,以戶部國庫糧庫銀爲準。
那張某問一句,大明國庫是越來越寬裕,還是越來越窘困?”
看着慷慨激昂的張居正,高拱一時愣住了。
以前在內閣裡,張居正十分低調,可以跟低調之王陳以勤比翼雙飛。
往日的內閣會議裡,不管是在一團和氣堂,還是在紫光閣,嗓門最洪亮的是高拱,話最多的也是高拱。
而張居正是話最少的那位,不聲不響,只是微笑着點頭,發表意見還多半是附和首輔李春芳的意見。
今日是時隔一段時間在紫光閣召開內閣會議,想不到他突然雄起來,真是讓人想不到啊!
他問大明國庫是越來越寬裕,還是越來越窘困?
這話把高拱問得有些措手不及。
隆慶元年,高拱入執戶部,被窘困的國庫逼得焦頭爛額,滿朝文武都是看在眼裡的,他總不能睜着眼睛說瞎話吧。
高拱心裡非常鬱悶,老張你今天吃錯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