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京師,正因爲高拱之死,鬧得沸沸揚揚。
各種流言在坊間和府邸裡瘋傳。
有說書人和唱曲的,冒着風險蹭熱度,把各種流言中最吸睛的情節糅合在一起,使勁地編故事,瘋狂地吸流量。
也成功地把自己送到了新的舞臺,錦衣衛鎮撫司大獄裡。
這天,新任禮部尚書潘晟、戶部尚書王國光、光祿寺左少卿曾省吾,一起進到內閣值房裡找到了張居正。
四人坐下來後,潘晟開門見山地問道:“元輔,高拱之事,西苑到底怎麼個章程?”
在衆人眼裡,內閣總理等於此前的內閣首輔,只有等真正認識到內閣總理的權柄後,他們纔會改變稱呼。
張居正捋着鬍鬚,坐得十分端正。
這些日子他奉命組閣,六部尚書、諸寺正卿的人選,皇上跟他商議過後,很快就定下來。侍郎和少卿人選,又商議了幾日,幾經更換,也終於定下。
人事即政治。
君臣攜手新政改革的第一步,順利邁出。
忙完人事,張居正請旨成立了內閣條例司,以心腹王篆爲治事郎中,執掌此司。
條例司專司制定內閣條例,六部諸寺名義下發的條例叫部令,內閣下發的條例叫政令。即內閣以及六部諸寺下發,各省布政司遵行的部令政令,皆出於內閣條例司和王篆之手。
張居正過目票批後,再呈送西苑。
留中的,表示萬曆帝沒有任何意見,內閣遵行便是。
御批有所修改遞出來,遵照萬曆帝的意見修改,再呈送西苑。
御批駁回的,或該條例終止,或全部重新擬定。
還有其它諸多事宜,萬曆新政,就從新制開始。千頭萬緒,都需要內閣總理張居正一一理順處理。
這段時間忙下來,他清瘦了許多。
聽到潘晟的問話,張居正的雙眼閃着精光,“皇上已經當面給我和大洲口諭,此案叫內閣與都察院聯合辦理。
本閣已經派遣精幹吏員,連同都察院御史,急赴臨清,實地勘察。”
曾省吾擔憂地問道:“元輔,該不會是有人暗害了高公吧。”
王國光看了他一眼,悠悠地說道:“三省,話不要亂說。有人暗害高公?誰暗害的?最關鍵的是誰指使的?”
“坊間傳聞,是前首輔少湖公花重金請得殺手,暗害了高公。”
“無稽之談!”潘晟和王國光不屑地說道。
“兩位尚書老爺,此事不是空穴來風。高公生前安排了蔡國熙出任江蘇右參議,那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人算不如天算,蔡國熙那邊還沒有發作,高閣部卻塌了臺。
據說這些日子,少湖公在府中嚇得惶惶不可終日。聽到高公被褫職,徐府連放了三天鞭炮。
還說此前嘉靖朝和隆慶朝,高公和少湖公明爭暗鬥,仇深似海啊!趁着高公塌臺,少湖公老賬新賬一起算,給高公來個一了百了!”
潘晟搖搖頭,“三省,要不你不要去光祿寺,乾脆去南城茶館說書去算了!說得這麼精彩,身臨其境啊。難道這些編章回的人,親眼所見這些事?”
張居正看了一眼兩人,把目光放在了臉色凝重的王國光身上。
“汝觀,你可有話要說?”
“元輔,要是有人暗害了高公,嫁禍給你?”
“嫁禍給本官?”
“元輔,隆慶年間,你跟高公明爭暗鬥,爭奪新政改革的主導權。這是朝野皆知的事情。
現在皇上即位大寶,你與高公勝負已定,而且王遴、王世貞等一干迂腐酸儒,也被清理出朝堂。
可是他們的門生故吏衆多,明裡爭不過,他們就暗施毒計,想法加害高公,再嫁禍於元輔頭上。
一石二鳥。”
是啊,確實是一石二鳥。
在那些保守派眼裡,以新政爲投機的高拱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把他除掉,再嫁禍給張居正,讓他們一起完蛋。
豈不快哉!
室內一片沉寂,過了一會,曾省吾搖了搖頭:“高公出京回鄉,身邊有翊衛司的軍校,難以得手。
再說了,現在元輔執掌內閣,六部諸寺皆聽從號令。執掌都察院的趙中丞,與元輔同爲西苑近臣,交情深厚。
他們就算費盡心思,加害高拱,刑部是我們的人,都察院也是我們這邊的人,他想怎麼嫁禍給元輔?”
潘晟連連點頭,“有道理!三省說得極有道理。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做下來,好處沒有,還要甘冒巨大的風險,這些酸儒不會如此無智吧。”
張居正捋着鬍鬚,幽幽地說道:“汝觀,不妨說透一點。”
王國光臉色稍微閃了閃,看着潘晟和曾省吾,“思明剛纔說得沒錯。刑部和都察院都是我們的人,他們想嫁禍也無從下手。
那麼反過來,我們卻有從下手!”
曾省吾嚇得差點從座椅上彈起來,說話有點結巴。
“汝觀,你.你是想把此案辦成那些人加害了高公,還意圖嫁禍元輔,辦成鐵案,以便斬草除根”
把高拱暴斃一案辦成這樣的大案,對於大權在握的張居正來說,輕而易舉的事情。
當初他聽聞王遴等人意圖在二月初一朝會上發難,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利用他閣老兼吏部尚書職權,再加上考成法試行,直接把王遴等人停職。
手段十分狠辣。
可惜萬萬沒有想到,保守派施展了瞞天過海之計,把上竄下跳的王遴等人推出來當箭靶,吸引衆人注意力。
實際上王世貞等人暗地裡勾連,還與高拱、葛守禮等人達成了默契,各取所需,在朝會上一起發難。
幸好皇上是受命於天的真龍天子,一場滿天神仙下凡同賀的神蹟,擊碎了一切。
不僅如此,皇上還將計就計。
你們不是彈劾上天有異象示警,應在朝中有奸佞嗎?
皇上乾脆把內閣全體閣老、六部尚書、諸寺正卿全部免職,即應了天象,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又趁機重建新的中樞機構,重新分配權力。
在座的張居正、潘晟、王國光、曾省吾都知道,要是二月初一朝會上,要是讓王世貞等人得手,首當其衝的必是張居正。
他會陷入萬劫不復,那麼一向與他親近,被視爲一黨的潘晟等人,也會遭到瘋狂反撲,下場可想而知。
潘晟、王國光和曾省吾忍不住看向沉寂如水的張居正。
張叔大心裡不會憤怒嗎?
怎麼可能!
他如此心高氣傲之人,差點中了王世貞等人埋伏,差點一世英名、半生前途全部毀掉,他不恨嗎?
恨!
當然恨啊!
既然心裡有恨,那麼高拱暴斃就是大好機會,把它辦成一件大案,然後蔓抄株連,把逃出生天的王世貞等人,還有在地方上爲他們搖旗吶喊的那些同黨,一網打盡,以除後患!
潘晟和曾省吾對視一眼,心中遲疑,要不要勸一勸?
此事真要是辦成,牽連那就大了去。
當今皇上又不是什麼心慈手軟之人,這些年犯到他手裡的重罪之臣,基本上就一個下場,棄市。
就算同祖同宗的宗親,諸藩親王、郡王,看着同爲太祖子孫的面子,給他們留了個全屍,絞刑。
這對師生要是達成了默契,那是要血流成河啊,說不定比嘉靖朝大禮儀之爭還要恐怖。
潘晟和曾省吾猶豫着正要出聲,有人在門外稟告道:“老爺,西苑來了中官,說皇上有急事要召見你。”
張居正馬上起身,拱手對三人說道:“三位仁兄,張某先去西苑覆命,失陪了。”
說罷,提着官袍衣襟,匆匆離去。
看着他的背影,曾省吾忍不住抱怨道:“汝觀,你看你,出了個什麼主意!”
王國光嘆了一口氣不答話分辨,潘晟在一旁說道:“三省,你錯怪汝觀了。他是察覺到叔大有此想法,所以才故意在你我面前挑明,就是想讓我們一起幫着勸勸叔大。
可惜,此時卻來了皇命,叔大去了西苑,要是趁機把此事密奏於皇上,達成默契,那就是一場驚天大案啊。
你我恐怕真要青史留名了,只是這名是美名還是惡名,不好說了。”
曾省吾目光閃動,腦子裡不知轉了多少圈圈,突然改了主意,咬了咬牙,狠狠地說道:“怕什麼!青史留名,青史是勝利者編撰的,我們只要大獲全勝,以後肯定留下美名。”
潘晟和王國光很是奇怪,“三省,你怎麼突然轉了念頭?”
曾省吾咬着腮幫子說道:“水濂公、疏庵公,他們的手段,我們都見識到了。天降異象,要是讓我們扛下來,死路一條啊。
現在朝爭鬥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上次要是他們獲勝了,會大仁大德放過我們?
既然已經生死相搏,就不要再想着留三分餘地好日後相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還有什麼好相見的!”
張居正急匆匆地來到紫光閣,朱翊鈞見到他,開門見山地說道:“張師傅請坐。剛收到急報,江蘇右參議蔡國熙,在官衙裡自縊了。
生前,他託江蘇兵備使方一質轉呈的遺疏,也被方一質用六百里加急,送到京師,剛剛送到朕的手裡。
張師傅,你看看。”
祁言從朱翊鈞手裡接過那份遺疏,轉遞到張居正手裡。
蔡國熙在遺疏裡說得直白,說他出任江蘇布政司右參議,就是高拱運作,目的之一就是盯住江蘇的田地清丈和人口普查。
天下財賦在東南,東南在三吳。
上任之前,高拱切切交代了蔡國熙,一定要把蘇州、松江、常州這富庶三府的清丈普查工作辦好,立下大功。
同時也藉着田地清丈、人口普查一事,把徐府和徐階好好收拾一下,讓受過其辱的兩人出一口惡氣。
蔡國熙在遺疏裡說道,他到江蘇布政司就任,上下左右都知道他的目的,於是設下了重重阻礙,讓他舉步艱難。
蔡國熙自陳道,他完全是靠了高拱的鼎力支持,咬着牙堅持,這才慢慢見到了曙光。其中艱辛,難以言語。
可是高拱被斥貶的消息傳到揚州,蔡國熙如同被雷擊。
而知道他失去靠山的江蘇官場,迅速變臉,處處給他難看,甚至連布政司的小吏都敢給他臉色看,故意下套刁難他。
最後蔡國熙接到從臨清順着運河傳過來的高拱死訊,他萬念俱灰,頓時萌生了死意。
在遺疏裡,蔡國熙控訴江蘇官場,上下與地方世家沆瀣一氣,狼狽爲奸。不僅肆意巧取豪奪,還上下聯手,一起隱匿田地,逃逋賦稅。
陷害忠良,欺瞞君上.
在遺疏最後,蔡國熙血泣道,他是被江蘇官場和地方世家,聯手逼死的。
他死不足惜,只是可恨江蘇官吏和地方世家,上下聯手,爲非作歹,是天下最大的一夥碩鼠!
他現在以死明志,以遺疏的形式把江蘇的詳細情況向皇上稟告,請皇上派遣欽差,整飭江蘇吏治,打擊豪強世家,澄清東南。
張居正看完後,後背不由地冒出幾滴冷汗。
他意識到,蔡國熙之死,跟自己的恩師徐階脫不了干係。
徐階是江南世家領袖,門生故吏遍及東南。又有好幾位門生在朝中大用,比如自己這位內閣總理門生。
江蘇官場上,誰要給他面子。
以前蔡國熙還有高拱罩着,江蘇官場多少給幾分面子。現在高拱自己都塌臺了,誰還給他面子?
落井下石!
要是追查蔡國熙一案,搞不好就要查到恩師的頭上。
可是不查,朝廷的威嚴何在?
自己剛上任內閣總理,大行考成法,卻坐視這種事情發生卻不追究,地方各省,以後誰還鳥自己的部令和政令?
張居正心中遲疑不決,朱翊鈞看着他臉上的神情,猜出一二,也不着急催,拿起御案上另一份奏章看了起來。
過了幾分鐘,張居正微微嘶啞着聲音說道:“皇上,前些日子,前閣老兼戶部尚書高拱,在臨清驛站暴斃,臣奉詔派遣了專案組下去查辦,現在又出現江蘇布政司右參議被同僚和地方世家豪強逼迫自縊。
兩件案子看似有關聯,又不像一體。且案情複雜,看得雲山霧海,臣也有些糊塗。”
張居正停住嘴嚥了咽口水。
皇上,這兩件事太大了,背後又牽扯太多,還涉及到臣,臣真得扛不住,也不知道怎麼辦。
他噗通跪在地上,顫聲說道:“臣懇請皇上明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