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漣,心太硬,視這些將士爲草芥,也不行。”
“爲什麼?”
“此前國朝以文制武,邊事糜爛,爲何?
一是衆多文官只會四書五經,兵法軍略全靠憑空想象。在他們眼裡,自己神機妙算,用兵有方,吃敗仗完全是武將貽誤戰機,怯敵畏戰。
二來就是衆多文官,視邊軍將士爲草芥,只是叫他們提着腦袋賣命,不要說賞功,給他們一口飽飯吃,文官們都覺得是天大的恩賜。
如此心硬如鐵,焉能不吃敗仗。”
丘棄濁點點頭,“有道理。可是子明,這不是兩頭堵了嗎?慈不掌兵,又要愛兵如子,豈不是十分矛盾。”
“這有何矛盾的?”李明淳不以爲然,“不要婦人之仁,要捨得讓將士們犧牲,但是必須要讓將士們犧牲得有價值,有意義。”
丘棄濁連連點頭:“太有道理了,子明兄,你的一席話真是讓我勝讀十年書啊。”
“好了,你此前不是說指揮司有事找我嗎?耽誤這麼久,會不會誤事?”
“其實也沒有什麼事。朱師長擔心楊兆龍會逃,想找子明商議一下,看如何黏住他們。不過今日情況來看,楊兆龍還是老樣子,一時半會走不了。”
“今日走不了,明日可能走。明日走不了,後日可能走。我們必須想法子,讓楊兆龍十天半個月都脫不了身。”
李明淳這麼一說,丘棄濁連連點頭:“子明,你這麼一說,覺得還真有可能。下決定往往在轉念之間。
走,我們趕緊到指揮司去,跟大家好好商議一下。”
指揮司在水德江長官司裡,進了戒備森嚴的大門,院子裡一片忙碌,兩廂房間全是指揮司的辦公室,參謀處、政工處、後勤處,穿着原野灰陸軍軍裝的軍官和士官們,來來往往,見到李明淳和丘棄濁都點頭打招呼。
穿過兩道門,進到中院裡,這裡是指揮司作戰廳,隔着院子就聽到正屋傳來激烈的爭吵聲。
嗓門最大的就是水德江長官司副長官楊偏刀。他負責統領思南城裡的土兵,是思南城指揮行司副指揮使。
他嚷嚷的聲音就跟打雷一樣,傳出前廳,在院子裡迴響,震得窗櫺嘩嘩響。
“這麼憋屈的打仗,我老楊還是頭一回。你說我們兵少勢弱,老老實實當個縮頭烏龜,我老楊也認了。
可我們兵少,但不勢弱啊!開戰頭三天,播州那幫龜兒子,差點被打崩了。我們這邊居高臨下,就跟功德池裡打王八,那是一槍一個。
打死打傷播州軍官頭人兩三百人,其餘的士兵們,士氣都被打沒了。
要我說,當時就應該把播州土兵打崩,再衝出去把他們都抓起來”
“打崩?老楊,你口氣不小啊。我們纔多少人?第四師前衛團第一營,一千人。加上水德江司和蠻夷司的兵丁兩千四百一十人,攏共才三千人。
播州土兵有多少人?一萬三千人。打崩了跑得漫山遍野,怎麼抓?就算是一萬三千頭豬,你漫山遍野去抓,得抓多久?這還是一萬三千人,有刀有槍,身經百戰的播州精銳。
我們追出去,追到荒郊野外,只要在某一處給黏住,其他的播州土兵聞訊圍過來,該崩的就是我們了。”
跟楊偏刀打擂臺的是吳笪飛,第四師前衛團副團長,鎮筸兵悍將之一。
“可也不是這麼打仗啊,當縮頭烏龜,你心裡舒服?老吳,你好歹也是鎮筸兵出來的,甘心嗎?”
“有什麼不甘心的?”吳笪飛不以爲然地答道,“只要能打勝仗,叫老子當烏龜在地上爬也可以。”
楊偏刀愣了一下,停了幾秒鐘又嚷嚷道:“既然要守城就好好守,官碼頭那裡有城樓,把城門一關,牆高城堅,楊兆龍把滿嘴牙磕碎了也攻不上來。
你們倒好,非要把官碼頭也圈進來,那個鬼地方,無險可守!只有兩道堤壩和幾道木柵欄,全靠人命在撐。
官碼頭那裡,我們已經死傷了四五百人。我們總共纔多少人,這麼打下去,我們土司兵打光了,你們鎮筸兵光桿一個,撐得住嗎?”
“楊偏刀,你什麼意思?”吳笪飛怒問道。
“沒什麼意思。你們躲在後面怯敵畏戰,就把那些火槍火炮給我們。你們怕死,我們不怕死!”
“艾滿民,你說誰怕死?”
“哪個砍腦殼的躲在後面,那個就是怕死的。”
“信不信老子一耳斯鏟死你!”
“來啊,來啊,你要是不敢,就是背時砍腦殼的!”
李明淳和丘棄濁對視一眼,繼續往前走。
“好了!莫要吵了!”出來滅火的是水德江長官司正長官張瑢,整個思南城也就他能壓得住楊偏刀。
“楊偏刀,你亂彈琴個鬼啊!吳笪飛他們是鎮筸兵出來的,你湘黔川到處打聽好,鎮筸兵那個不是人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的好漢。
你以前不是最佩服他們的嗎?怎麼現在面對面還嗆火?”
“他們是見面不如聞名!浪得虛名!”楊偏刀又嗆了一句。
“給老子閉嘴!”張瑢徹底怒了,“再敢出聲老子用布鞋抽死你。”
“好了嘛,我不出聲就是了。”
張瑢繼續說道:“守城前三天,鎮筸兵那個打法,一槍一個,三天就把一多半的軍官和頭人搞沒了,誰遭得住?
李參軍說得對,這樣打下去,再打個一兩天,楊兆龍撅起屁股就要跑。王督憲費盡心思,姚都事、任都事費盡心思,好不容易把楊兆龍哄弄出來了,你個龜兒子的又把他給嚇回播州那個團魚廓闊裡頭去。
後面怎麼打?播州那些山寨,你個龜兒子當先鋒去啃下來。”
“張叔,播州那裡山比我們高得多,地勢比我們也險得多,你喊我去當先鋒啃團魚廓闊,你是嫌我死得不夠早啊。”
張瑢繼續罵他:“你現在知道事了!剛纔你在這裡叫什麼?鎮筸兵就是打得太厲害,生怕把楊兆龍打跑了,纔沒得法子撤到後頭來。
是怕死嗎?你個龜兒子瞎講什麼!”
李明淳拉着丘棄濁站在門外,繼續聽着。
張瑢把楊偏刀罵了一通,轉過頭對朱鈺和吳笪飛說道:“朱師長,吳團長,楊偏刀這個砍腦殼的胡說八道,你們不要放在心上。不過他有一句話,我覺得說得有點道理。
官碼頭那一塊,實在不好守。楊兆龍除了從兩邊進攻,還時不時調船過來,靠在碼頭上,直接衝碼頭,那纔是大麻煩。
楊兆龍進攻官碼頭,打了有五六天,兩邊進攻,我們也就傷亡了一百來人。調船衝碼頭,衝了兩回,傷亡四百來人。
我們攏共纔多少人,楊兆龍正在收集更多的船,再往碼頭衝兩次,我們就真的有些扛不住了。
朱師長,吳團長,思南城裡已經囤積了足夠多的糧草和軍械,足以堅持三個月。三個月這戰事肯定發生了變化。
你們幫忙勸勸李參軍,這官碼頭,不守也罷.”
前廳裡一片寂靜。
任博安、羅升、楊彥等人面面相覷。
羅升開口道:“張長官,楊副長官。現在我們的形勢大好,安長官和張副長官,帶着五百兵丁,匯合了印江那邊的兵,守住了印江城,保住了我們思南的後路。
守城最忌諱的是守死城。
官碼頭通過烏江把我們跟印江城連在一起,是思南城與外界的唯一通路,要是棄守官碼頭,就等於把這條唯一通路也放棄了,思南城可就成了一座死城。”
楊偏刀又嚷嚷開了:“死城就死城。要是再這麼守下去,我們兩千多土司兵在官碼頭死傷殆盡了,你們鎮筸兵也守不住這思南城。”
這話一下子把他肚子的小心思暴露出來。
他是心痛自己的兵丁。
鎮筸兵太猛了,不敢輕易用。官碼頭和城防現在全靠思南土司兵,水德江和蠻夷兩土司,攏共才三千兵丁,安嶽、張承祖帶了一部分去到印江,思南城就剩下兩千多。
守官碼頭就死傷了五百來人,幾乎損失了五分之一。
楊偏刀心痛,張瑢也心痛啊!
朱鈺和吳笪飛也是帶兵的主官,能體會到兩人的心痛。
可這個決定是李明淳力排衆議下達的。
他雖然掛着參軍的名義,虛職一員,可他是湖廣總督王督憲的令史,奉命前來,等於是監軍。連指揮行司主官,指揮使朱鈺都不敢輕易駁他的意見。
再說了,李明淳的這個決定也很有道理。
留下官碼頭這麼一個破綻,讓楊兆龍心懷希望,以爲自己再努努力就能打下思南城。
王督憲給思南城的任務十分明確,把楊兆龍連同他的一萬三千兵馬,死死地牽制在思南城下,讓他無心旁顧。
現在李明淳就是把官碼頭當成一個誘餌,死死地釣住楊兆龍,沒毛病啊。
可是張瑢和楊偏刀的心情,也需要體諒。
他們是思南城的主人,沒有他們的鼎力支持,怎麼守思南城?
“既然官碼頭不好守,那我們就不守了!”
李明淳的聲音傳進前廳裡,打破了寂靜。
衆人聞聲轉頭,看到李明淳和丘棄濁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李參軍,我們不能因小失大啊。”楊彥連忙勸道。
“是啊,牽制住楊兆龍要緊啊。”張瑢一臉糾結地說道。
“諸位,我理解張長官和楊副長官的心情,但也請大家相信,我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剛纔我和清漣在官碼頭目睹了一場戰事,明顯感覺到,播州土兵的士氣十分低落。
這不行。
這好比我釣魚,魚上鉤了,幾經拉扯後,魚兒覺得這誘餌食之無味,準備放棄了。那不行,諸位,我們不能就這樣放他們走。
我們必須給楊兆龍一些甜頭。”
李明淳的話讓衆人眼睛一亮。
對啊,楊兆龍在思南城下困頓了十幾天,除了碰得一頭包,啥也沒撈到。說不定這會已經心灰意冷,準備捲包袱走人。
現在必須給他些甜頭,再把他給釣上。
朱鈺眼睛裡滿是欣喜,“沒錯,再這麼拉扯下去,楊兆龍可能會脫鉤了。一旦脫了鉤,再想釣上他,可就是件大麻煩事了。”
張瑢一拍桌子,“沒錯,是得給楊兆龍丟點好處了。”
楊偏刀在一旁嘟囔着,“神也是你,鬼也是你,好話都讓你一個人說完了。”
張瑢頭也不回,轉腿就是一腳。
“就你個砍腦殼的屁話多。”
李明淳不在意地笑了笑,“諸位,我估計了一下,現在可能是戰局最關鍵的時候。十二天了,朝廷王師各部,應該已經展開,正在進軍各戰略要點的路上。
此時楊兆龍萬萬不能退!
他一退,就會給戰局帶來難以預料的變數。所以在下建議,乾脆讓出官碼頭,讓楊兆龍把思南城圍成一座死城。”
丘棄濁在一旁點頭附和道:“官碼頭,是思南城目前唯一與外界聯繫的通路。對於楊兆龍來說,佔了它就等於把思南城最後的通路切斷。困死思南城,攻下它就指日可待。
滿滿的誘惑。楊兆龍一旦吞下去,十天半月肯定脫身不了。”
朱鈺也不囉嗦,直接問道:“李參軍,什麼時候撤離官碼頭?”
“現在。半個小時前,楊兆龍部在官碼頭東邊又一次鎩羽而去。估計兩三個小時內不會有新的進攻。
趁着這個好時機,把守軍都撤回水門裡來。此外,派一艘快船下印江,給他們報個信,我們放棄了官碼頭,叫他們不要再派船逆江上來演戲了。”
“好!吳笪飛,楊偏刀。”
“到!”
“吳笪飛,你馬上接管水門防務,掩護官碼頭的弟兄們撤回來。楊偏刀,你馬上去組織撤離,有序撤離,不要讓楊兆龍部有所察覺。
人員和軍械全部清點完畢,必須一人不漏、一刀一槍不落地全部撤回來。”
“是!”
過了一個小時,楊偏刀回來了。
“六百四十六名兄弟,都撤回水門了。沒少一人,也沒給播州佬留任何東西,一根木棍都沒留。”
任博安也跟着回來稟告,“派往印江城的快船也放下去了。碼頭上還有四艘船,一併都放下去了。”
又過了兩小時,吳笪飛派人來報信。
“播州土兵很快就察覺到官碼頭的異常,很快派兵前去打探,發現我們撤兵後,馬上派兵佔領了官碼頭。
現在他們正在官碼頭一帶安營紮寨,停靠了五艘船隻,全軍都在歡呼”
“讓他們歡呼吧,打了十二天,終於有了戰果,不容易”
是夜,李明淳正在睡覺,突然被人叫醒。
睜眼一看,是朱鈺,一臉的嚴肅。
“怎麼了朱師長?”
“夜不收偵察隊剛急報,楊兆龍部撤了!”
“撤了,他放棄了官碼頭?”李明淳腦子還有點蒙。
“不是的,他們從思南城下全線撤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