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早上,戶部衙門。
王遴從轎子鑽出來,一臉的氣急敗壞。
看門的小吏看到他,連忙上千。
“僉御史王老爺,你這是?”
“高尚書在嗎?”
“在跟各司郎中、員外郎開會呢。”
王遴悶着頭往裡走,“你們去個人,跟高尚書說一聲,說老夫找他。”
“是,王老爺請偏廳稍坐。”
過了一會,高拱提着前襟,匆匆走了進來。
“怎麼了繼津?”
王遴臉色鐵青,“今兒早上司禮監明發的詔書,新鄭公看了嗎?”
“還沒來得及看。高某正在跟各司郎中、員外郎議事,釐理部裡的事。
“今兒早上司禮監明發的詔書,說偏居江西原籍的嚴嵩,近日上疏,言及往年,爲報私仇,先後構陷冤枉夏言、楊繼盛等十二人,矇蔽先皇,鑄成大錯現在良心發現,故而上疏,向皇上請罪。並請爲夏言、楊繼盛等人平反追封。”
剛坐下來的高拱大吃一驚,長長的鬍子亂飛。
“.詔書裡爲楊繼盛等人平反,追授夏言上柱國、太子少師、吏部尚書,贈諡號文愍,賜祭葬.追授楊繼盛太常寺卿,贈諡號忠愍。其餘十人追封不一”
高拱臉色也變得鐵青,氣急敗壞。
“嚴嵩老賊,他作惡一輩子,要死了怎麼會良心發現啊!繼津,詔書有沒有說如此嚴懲嚴嵩?”
“有說,說嚴嵩此舉,罪不可赦,只是念及年過八十,又是先皇老臣,故着褫奪一切官階,貶爲庶民。”
“什麼?嚴嵩還有官階可奪?”
“唉,我查過,當年先皇貶斥嚴嵩的旨意,直說叫其致仕回鄉。按照我朝律制,官員致仕,留階不除,年七十者,還進一階。”
嚴嵩因爲其子嚴世蕃牽連,被從尚書、少師、華蓋殿大學士降階爲禮部侍郎,留用內閣。致仕留階,那就是還能以禮部侍郎官階致仕。
他都八十多歲了,照例進一階致仕,居然還能享受尚書待遇!
想到這裡,高拱馬上明悟到。
這件事,擺明了就是先皇和太子事先留了一手,就爲了今天之事。
偏偏在今天一早頌布此詔書,肯定是得知前兩日自己召集故友門生商議,定下此事。
自己與故友門生原本要以爲楊繼盛平反之事爲開頭,挾天下大勢,先斬嚴嵩,再清查嚴黨餘孽,去皮見骨,清算胡宗憲等人。
都合計好了,明後天一起上疏,結果司禮監卡在今天一大早,突然下明詔,故意噁心我們。
你們祖孫倆,實在是太壞了!
高拱氣得呼呼地喘氣,卻無可奈何!
王遴也是一臉的惱怒卻無可奈何。
“新鄭公,此詔一出,我們再上疏,就成了笑話。”
高拱黯然道:“早就成了笑話。新皇登基近半年,我等自詡正直諍臣,卻連給椒山公上疏平反,卻遲遲未定。
此詔一出,天下士子,聖教弟子,如何看待我們?”
王遴氣惱道:“老夫也是萬萬沒有想到,西苑動作這麼快。此前我等早就想上疏給椒山公平反,只是羣龍無首.”
高拱擺了擺手,“繼津,現在說這些沒用,還是想想,後面怎麼辦?”
他心裡清楚。
無利不起早!
朝中這些所謂清貴正臣,誰心裡沒個小算盤!
給楊繼盛等天下聞名,被嚴嵩冤枉的正直忠臣平反,可以啊,但我們得能撈到好處。名和利,都得佔一頭吧。
此前王遴等人,早就憋着心思,準備藉着給楊繼盛等諍臣平反之際,捲起大勢,然後挾勢對朝中政敵進行反攻清算。
只是他們名望和權柄都不夠,又或者肩膀太軟,扛不住事,一直等着自己回朝纔敢行此事。
結果被西苑搶先一步。
嚴嵩算是徹底與此前的破事割絕。
他都上疏自首,自揭其短,懺悔認罪,皇上寬容大量,念及年近九旬,只是貶爲庶民,說得過去。
只是嚴家因爲嚴世蕃被抄家,也自絕於朝堂,保留官階與貶爲庶民,有什麼區別?
反正嚴家有祠堂祭田三千畝,絕對餓不死。
先皇早在臨終前的遺詔裡就坦誠過,他秉政期間,受人矇蔽,失政誤國,誠懇地向天下道歉。
現在加上嚴嵩的“自首上疏”,坐實了先皇被矇蔽,他也被撇了乾乾淨淨。
在紫禁城逍遙快活的皇上,從天而降一頂仁德明君的大帽子,受天下士子敬仰感激。
唯獨準備撈名撈利的他們這羣人,成了笑話。
口口聲聲說自己是正臣,結果連楊繼盛等名臣的冤屈都置之不理,還要等皇上下詔平反。
要臉嗎?
高拱和王遴都知道了這一點,所以心裡又惱又恨,忍不住又嘀咕了一句。
這對祖孫,實在是太壞了。
“繼津,元川他們可還好?”
“大部分人都很失望。元川卻是不甘心,正在修改上疏,準備藉着皇上下詔給椒山公平反之事,繼續拱卒。
他說嘉靖朝被嚴嵩一黨構陷的正義之士,不止椒山公等人,他要刨根追到底,爲其他人平反,然後繼續去皮見骨。”
高拱眼角跳了跳,“元川他,還是年輕氣盛了。”
王遴搖了搖頭。
都四十歲了,還年輕個屁啊!主要是才中進士沒兩年,心高氣傲,沒有受過朝堂的毒打,不知天高地厚。
“元川執拗,我們勸是勸不住了,由他去吧。”
高拱現在一腦門的事情,也顧不上韓楫,只是叮囑了一句:“繼津,伱有空跟元川說說,從長計議。”
“好。”
王遴離開沒多久,葛守禮來了。
“與川公,你來的正好。”
“新鄭公,你說的是早上皇上明發的詔書嗎?”
“唉,那件事,過去就不過去了。西苑搶先一步,我等能奈何?”
“新鄭公,老夫勸你還是要小心。”
高拱臉色一正,“與川公,何出此言?”
葛守禮身子前傾,輕聲道:“新鄭公,今早這份詔書,是太子殿下在敲打你們啊。”
高拱馬上明白了,東廠!
太子殿下在提示他老高,你的一舉一動我都清楚,你悠着點。
高拱臉色謹慎,目光閃爍,過了好一會,才長舒一口氣。
“此事先皇深謀遠慮,身爲臣子的老夫,心服口服,毫無怨言。此事過去,椒山公也博得身後名,吾等心感欣慰。
老夫想與與川公商議的是兩淮鹽政。與川公在南直隸爲官數年,對兩淮之事,應該有所耳聞,老夫想請教一二。”
原來是這件事。
葛守禮連忙答道:“新鄭公但問無妨。兩淮鹽政,此前與嚴黨勾結頗深。嘉靖四十一年,嚴嵩叫心腹鄢懋卿巡視兩淮鹽政,爲國庫內庫弄銀子,不想成了嚴黨倒臺的起因。
數年過去,兩淮鹽政,可以說是更亂了.”
高拱靜靜地聽着。
過了兩天。
西苑司禮監,朱翊鈞看到一份上疏,臉色微微一變,啪地一聲,把奏章丟在桌子上。
“蹬鼻子上臉!這些清流翰華們,都是一個德性!”
坐在一邊的黃錦拿過奏章,看了一遍後遲疑道:“殿下,這份奏章鋒芒畢露,有激怒內廷,搏廷杖的意思。”
“文官們的傳統手藝!”朱翊鈞雙手籠在袖子裡,冷笑幾聲,“賣直邀名,午門前吃一頓廷杖,又吃定了父皇剛即位,不敢下毒手。
吃一頓皮肉之苦,博個天下聞名的忠直諍臣之名,對他們來說,划算啊!
呵呵,想屁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