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往南。
淮安城清江浦碼頭,停着三艘官船,
最前面一艘船,桅杆上飄着一條豎旗,上書:“奉旨榮休歸鄉!”
第二艘船的桅杆上掛着的豎旗上寫着:“敕授特進光祿大夫加司空徐。”
第三艘船的桅杆上掛着的豎旗上寫着:“上臺元老。”
豎旗在豔陽下隨風飄蕩,獵獵作響,無形中散發出威勢,讓周圍的船隻不敢靠近,離着五六十米遠纔敢停泊。
岸上站有一排健僕,身穿圓領羅絲衫衣,頭戴折角襆頭,腳蹬烏呢軟靴,雙手叉腰,氣度不凡。
守住棧橋,不準任何人靠近。
一行人走了過來,爲首者湖綢撒曳服,一頂大帽,三十多歲,劍眉星眸,鷹視虎步。前後有四位隨從。
剛踏到棧橋上,一位健僕上前,厲聲喝道:“什麼人,知道這是誰家座船嗎?還敢胡亂往前闖,小心捉你們去官府吃一頓板子。”
一行人停住,前面的隨從不慌不忙地上前,從懷裡掏出一封拜帖,雙手遞上。
“兵部侍郎、總督漕運兼提督軍務巡撫鳳陽等處兼管河道王一鶚拜見恩師徐公門下。”
健僕聽隨從唸完,大吃一驚,不敢怠慢,連忙轉身從挑板上走到第二艘官船上,把拜帖遞給當值的管事。
今日當值的管事叫李長涯,以前只是徐府辦事的雜役僕人,機緣巧合,認徐琨第四房妾室李氏爲姑姑,吹了吹枕頭風,被重用起來。
等徐璠闖了禍,徐琨當家做主,李長涯也水漲船高,加上爲人十分機靈,把“姑姑”和“姑父”巴結得舒舒服服,很快擢升爲外管事。
此人不學無術還眼皮子淺,一雙眼珠子裡只認得銀子,自認爲是“相府管家”,三品以下官員都不在眼裡。
還有一點,這廝很是看不起地方官員。
三品京官還有興趣打聲招呼,地方官,呵呵,三品以上都只有兩個鼻孔給你。
徐階致仕時,西苑連下幾份褒獎明詔,恩隆榮盛,一時無雙。
出京時閣老尚書全部到齊,勳貴外戚來了一大堆。沿路地方官員,自布政司以下,無不曲意奉承,極力巴結。
這讓李長涯眼界更高了。
在他眼裡,地方官員都是“被流放的破落戶”,用不着對他們客氣一分
今日正好輪到他當值,在第二艘官船前甲板上坐着,頂着一頂陽傘,喝着茗茶,趾高氣昂,得意非凡。
用兩根手指頭捏過那封拜帖,裝模作樣地看了看,發現拜帖里居然沒有夾匯匯票,這讓李長涯心中生了火。
這是不把老爺我放在眼裡啊!
知道老爺我是誰嗎?
首輔老先生、權傾天下的徐宰相徐公門下管家!你來投拜帖,居然連匯票都沒夾一張,實在是太不懂規矩了!
知道相府管事幾品嗎?
無限品,見官高一品!
好!
今天我就叫你知道什麼叫規矩!
“總督漕運兼提督軍務巡撫鳳陽等處兼管河道,什麼糟糠倒架的官?”李長涯用鼻子哼着腔,拖長了聲音問道。
在他眼裡,出了京的侍郎不再是郎,是土狗!真有本事,你留在京裡。離天子越近,越有權勢!
這是他最樸實的念頭。
身後兩位青帽小廝知道他脾性,腆着笑附和道:“想必是修河工的官,又苦又累的那種。”
另一位小廝說道:“聽說修河工的官,確實苦累,但是真得能掙錢。小的聽說有位侍郎,奉詔出京修了一圈河,回來多了一百口箱子,裡面全是白花花的銀子,上百萬兩。”
李長涯心裡更恨,你都掙這麼多銀子了,也不知道分點給老爺我。
想見徐相,慢慢等着。
他隨手把拜帖往甲板上一丟,對健僕說道:“跟姓王的說,徐相國正在睡午覺,叫他候着。”
“是!”
徐階在座船船艙裡間,伏案揮毫寫字。
“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
一行大字出現在雪白的宣紙上。
徐琨在旁邊伺候,連聲誇讚道:“父親大人的字,又上一層樓了。致仕後豁然開朗,這字的架構筆畫中展現出的氣象,截然不同。”
徐階擡頭看了他一眼,順手把毛筆放在筆架上。
“收了吧。老夫約了子薦,應該快到了。”
“是父親。”徐琨一邊收拾一邊問道:“父親大人,你越來越看好王子薦?”
“統籌全局,以一持萬,王子薦或許不如張叔大,但是王子薦有自己的優勢。他歷任地方官職,剿過倭,打過仗,理政治軍,都有經歷。
西苑那位,《韓非子》讀得比《尚書》和《禮記》要熟,信的是‘故明主之吏,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
在這一點上,王子薦比張叔大要有前途。何況王子薦還有一個更大的優勢。”
“父親,什麼更大的優勢?”
“王子薦是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二甲第八十名進士,時年十九歲,轉歷多地,積功爲兵部侍郎,今年才三十六歲。
三十六歲的侍郎啊!有的人,三十六歲連進士舉人都沒中。這一步,他領先了多少人。”
徐琨羨慕嫉妒恨,三十六歲的侍郎,四十歲恐怕就要進爲尚書,什麼不用做,熬資歷都能熬進內閣去。
徐階還有一點沒說,他除了看好王一鶚之外,更重要的一點就是他現在發現,張居正似乎脫離了自己的掌控,翅膀硬了,自己的話不一定會聽。
自己能不能安度晚年,子孫後代的榮華富貴,似乎不能全寄託在他一人身上,必須再找個人押寶。
徐階看了看旁邊桌子上的座鐘,眉頭一皺,“子薦怎麼還沒來,什麼事耽擱了?”
徐琨心裡一咯噔,該不是王一鶚看到自己父親致仕,人走茶涼,藉故不肯來。如果是這樣,那就太丟面子了。
突然有喊聲從外面隨風飄進來。
“恩師,門生王一鶚求見!”
徐階臉色一變,指着徐琨厲聲道:“馬上去看看,怎麼回事!”
不過幾分鐘,徐琨領着王一鶚走了進來。
他一進船艙,拱手作揖,然後笑呵呵地說道:“恩師啊,你這船真不好上啊。”
徐階雙眼閃過兇厲之色,盯着徐琨問道。
“出了什麼事?”
徐琨臉色尷尬,喏喏不敢言。
王一鶚笑着說道:“當值管事小人作爲,恩師不值得生氣。”
徐階狠狠瞪了徐琨一眼,強自笑着把王一鶚引坐,叫上茶。
“子薦說得極是。看你行色匆匆,是從他處趕回來。”
“高郵的漕軍又在生事,門生過去彈壓。”
“沒出大事吧。”
“能生什麼事?這幫子漕軍,外強中乾,你軟他就硬,你一硬他們馬上就軟了。”
徐階捋着鬍鬚讚歎道:“子薦治漕一年多,頗有成效,政績累累。”
王一鶚哈哈一笑:“恩師過獎。門生在漕督位子上,也就是個維持。漕運積弊太深,又跟黃河淮河相關,只有等潘公治黃治淮頗有成效,再來收拾這幫子潑皮。
這一兩年,門生也就維持整飭,一是減少漕運損耗,二是清釐漕船夾帶。”
徐階說道:“老夫知道,子薦治漕以來,每年漕運損耗從八十萬石降到了不到二十萬石。能臣幹吏啊!”
“恩師誇獎了,少府監那幫會計審計,什麼爛賬查不出來。門生從楊公公那裡借了兩組會計稽覈,然後一處處查賬。
他們在裡面查賬,晚生拎着刀子在外面等着,查出一個貪墨的,刀子往他脖子上一架,招不招供請隨意。
連殺了上千名貪官污吏,損耗刷刷地往下掉。有些人你跟他講道理沒用的,故意裝糊塗,一見了血就什麼都清醒了。”
徐階含笑點頭,心裡暗歎。
王一鶚的行事風格,越來越有西苑特色了。
有前途!
看來他比自己想象的還要有前途。
“至於夾帶,以前漕軍每船可夾帶一定數量貨品南下北上,免除商稅。於是這些漕軍,心思不在漕運上,全在他們的夾帶上,只顧着掙自己的錢去了。
門生立了新規矩,夾帶可以,但不能免稅,只能減稅優待。其次,你們按期完成了漕運,才準允夾帶。比如你按期運糧到通州,損耗低於規定,準允你夾帶貨物南下。
按期運軍械羊毛等物資到丹陽,損耗低於規定,準允你夾帶貨物北上。完事你還要繳稅。”
徐階也是精通政事庶務,一聽就明白,笑着問道:“那些漕軍耗子怎麼肯答應。”
“恩師說得沒錯,他們怎麼可能答應呢?只是門生不喜歡講道理,他們不答應也得答應,否則的話你一根紗,一粒糖都不要夾帶。
於是門生除了王魚鷹這個綽號外,又多了個王蠻子的外號。”
徐階昂首哈哈大笑,笑得十分爽朗,那神情就像是看到有長進的晚輩,老懷甚慰。
“幸好而今海運發達,北上南下貨運越來越多的走海路,給了門生極大的底氣,也不擔心這些漕軍以停運做要挾。
他們敢停運,門生就敢殺人。他們會丟性命,門生卻不會誤事。這一點那些漕軍們心裡有數。”
聊了二十幾分鍾,徐階揮揮手,示意左近之人全部退下。
“子薦,爲師要與你說件要緊的事。”
看到徐階神情鄭重,王一鶚危襟正坐,正色答道:“恩師請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