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鯉聲如洪鐘,非常響亮,迴響在丹墀和前面的空地上。
列隊站好的羣臣,神情各異地看着他。
徐階又老了許多,自從清退田地後,大家都知道他致仕之日不久了。現在他完全躺平,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隔三差五請假在家,不去內閣入值,政務大部分都推給了次輔李春芳。
此時的他站在最前面,眯着眼睛,嘟着嘴巴,搖搖晃晃,好像是在站着眯一會回回神。
其餘三位閣老,站在他身後,都不動聲色。他們都知道,早朝不是他們的主場。
尚書、寺卿神情各異,但目光都聚集在朱翊鈞身上。
剩下大部分官員都很吃驚,想不到半年才舉行一次的大朝會,一上來就有大瓜吃!也有部分朝臣心裡支持沈鯉。
朝廷越來越不把我們當“主人翁”,以前屁大的事,滿朝議論,誰都可以發表意見。最後誰的嗓門大、調子高,這事就按誰說的定下。
現在倒好,遼東戰事這麼大的事,居然不讓我們知道,還怎麼讓我們積極地爲國出謀劃策!
隆慶帝盯着沈鯉看了一會。
又是一位自詡憂國憂民,以爲天下離開他就要崩亂的書生!
他轉頭看了朱翊鈞,微笑的眼神很直白。
老大,事又找上門來了,你看着處理吧。
朕就說了,這早朝有什麼好開的,那些人等着機會找茬,好揚名立萬!
朱翊鈞微微點了點頭,轉頭在沈鯉身上掃了幾圈。
以天下蒼生爲己任沒錯,可你也得有足夠的斤兩啊!
不要老是說報國無門,現在自己推行新政,大把的機會,只是需要腳踏實地從基層、從實務中做起。
你們卻不肯屈尊去做,總覺得自己身負國才,不屑做這等粗鄙小事。
你連小事都不肯擔責任,能不能做好都不知道,我怎麼敢把大事託付給你?
朱翊鈞沉默不做聲,他想看看,還有誰抱着跟沈鯉一樣的心思。
等了幾分鐘,有人高聲:“臣有事啓奏!”
上前站在沈鯉旁邊,原來是六科給事中許國。
“臣附議沈鯉所言,遼東戰事詳情,爲何不明行天下,讓臣等出謀劃策?”
又有人站出來附議,正是翰林院編修郜永春。
陸續共有五人站在沈鯉旁邊,昂着頭、直着腰,氣宇軒昂。
大家一看,這瓜越來越大,保熟啊!
徐階終於睜開眼睛,透出的目光裡帶着戲謔。
太子殿下的言語可比先帝犀利多了,直刺人心,刺得你無地自容,場面相當精彩。老夫在朝堂上的時日不多了,能看一回是一回。
朱翊鈞看到人都到齊了,雙手籠在袖子裡,微斜着頭。
看到這熟悉的神態,徐階忍不住閉了閉眼睛,長嘆了一口氣。
朱翊鈞先問了一句:“你們說要把遼東戰事詳情通報於衆,好讓你們出謀劃策?”
“臣等食君之祿,憂君之事。身爲朝臣,自然要爲朝廷分憂解難!”
“遼東戰事,關乎社稷安危,我等華翰清貴,身爲國家棟梁,出謀劃策,義不容辭!”
等沈鯉五人說完。
朱翊鈞點點頭:“出謀劃策?分憂解難。隆慶二年九月,圖們汗襲擾遼西,劍指遼東。朝廷做出了應對,要行北伐之事。
北伐之事最重要的就是修葺城堡,固邊安民。那時朝廷下詔,徵集官員志願前往遼東遼西,督造城堡要塞,轉運輜重,安撫百姓。
你們這些棟樑之才,怎麼不見你出來爲朝廷分憂解難啊!”
一番話堵得沈鯉六人啞口無言,沉寂了一會,一位御史直着脖子爭辯道:“這等俗雜劇繁之事,不是我等所長,故而就讓賢他人。”
“需要做實事就讓賢於他人?俗雜劇繁之事,九邊安寧,遼東戰事,就是靠這些俗雜劇繁之事支撐起來的。
你們連遼東都不肯親自去走一趟,就敢大言不慚要爲遼東戰事出謀劃策?
遼東有多廣,察哈爾部有多少人,能動員多少兵馬?
我們有多少兵馬,戰力如何?
當地地形如何,有幾座城堡,位於哪裡?
遼東軍民一天需要消耗多少糧食.
這些實情你們一概不知,居然敢說要出謀劃策!你們懂什麼?輿圖開疆,文字殺敵嗎?”
朱翊鈞毫不客氣呵斥着沈鯉等人,“要你們出力出策的時候,你們讓賢。別人在前面打生打死,在後方嘔心瀝血。你們卻跳出來,打着出謀劃策的旗號要指手畫腳!
想幹什麼!軍國大事是你們家雞零狗碎的爛事?想管就管,想扔就扔?
孤告訴你們,軍國大事,是給有責任有擔當的人揹負的!不是給你們這些欺世盜名的人當刷名望的兒戲!
你們不想承擔責任,就沒有參與的權力!
哪涼快上那待着去!”
朱翊鈞劈頭蓋臉把五人痛罵一頓,轉身拱手對隆慶帝道:“兒臣原本想把遼東大捷,作爲父皇的祝壽賀禮,不想被幾個不知好歹的人給攪合了。
既然他們要問,兒臣也就公佈於衆,先給父皇賀壽!”
隆慶帝臉上笑眯眯,心裡樂滋滋。
老大罵臣工們的樣子,那叫一個氣勢如虹,那叫一個痛快淋漓。
以前朕在裕王潛邸,嚴黨當勢,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文臣嘴臉,老子看飽了,看透了!
現在看老大罵這些道貌岸然的文臣,心裡就是痛快,舒暢!
“太子直言無妨!朕一直等着你的這份賀禮。”
“遵旨!”
朱翊鈞轉身,面對着羣臣,大聲宣佈:“察哈爾汗圖們汗,糾集十五萬兵馬,以偏師五萬襲擾遼西,牽制我軍主力,以主力十萬北下遼東,意欲破邊抄掠。
我遼東軍在開原城浴血奮戰,堅守二十七天,伺機反擊,大敗圖們汗主力,斬首三萬五千級,俘獲四萬一千,戰馬牛羊無數!”
文武百官一片譁然。
大捷啊!
又是一場堪比二祖的大捷!
朱翊鈞繼續宣佈:“我軍繳獲圖們汗北元金印一枚。此印自元順帝北逃漠北時而鑄,以爲漠北漠南共主之印。
繳獲九斿白纛一杆。相傳此白纛乃成吉思汗時所制,在孛兒只斤黃金家族中流傳,誰拿有它,誰就是草原上的共主!
俘獲圖們汗家眷妻妾、兒女、叔伯、兄弟、岳父等親族一百九十五人.不日押解進京,與太廟獻俘!
兒臣以此兩物一事,以爲父皇賀壽之禮!”
朱翊鈞轉過身來,對着隆慶帝跪倒在地,高聲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文武百官紛紛跪下,齊聲高呼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隆慶帝臉上笑開了花,心裡美得冒泡,真是人在宮中睡,神功天上落。
自己睡倒躺平,結果堪比二祖、遠超列宗的武功啪啪地就落下來。
先皇,我的親爹,兒子一不小心就超過你了,誰叫你沒個好兒子呢!
等到朱翊鈞和羣臣三呼萬歲後,隆慶帝大聲:“平身,衆卿平身!”
羣臣站起身來,戎政督理處協理、閣老、尚書和寺卿沒有那麼激動,因爲戰事結果早就通報了他們,只是朱翊鈞再三強調,暫時不準走漏風聲。
因爲還在搜捕圖們汗,有許多戰果還沒有完全統計出來,加上要給隆慶帝一個驚喜,作爲賀壽之禮。
大家都知道朱翊鈞對戎政軍機保密的要求,是底線鐵律,誰也不敢越線,於是誰也不敢大嘴巴說出來。
其餘的文武官員卻是激動萬分,有大臣問道:“殿下,圖們汗抓到了嗎?”
“沒有抓到。”
“那他是不是遁入老巢?”
“不可能!因爲他在兀魯胥河畔的王帳,連同十餘萬部衆,被李成樑和徐渭領着兵馬給端了!
圖們汗現在主力盡失,老巢被端,是喪家之犬!”
衆臣更加譁然!
大明立朝以來,能把北虜大汗打得這麼狼狽的,好像只有太祖和成祖兩位。想不到兩百年後的隆慶朝,也能打出這樣曠古爍今的戰功來!
想不到我大明,又武德充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