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皇帝在制定本朝國制時,廢除了丞相,改爲六部和五軍制,軍政分開,互相制衡。
但是後來他組建了內閣,以爲皇帝的外朝秘書班子,成祖、宣宗將其與司禮監發揚光大,到了正統、成化年間,內閣正式成了大明朝堂的權力中樞。
朱翊鈞發現,六部和五軍制,軍政分開,設想是好的,但是後面的路就走歪了。
大明中樞改成了內閣,其實就鑽了一個大漏洞,那就是太祖皇帝沒有給大明朝制定一個最高決策常設機構和體制。
太祖皇帝精神旺盛,天下的事一個人扛,悍然成爲大明王朝的舉重冠軍。
可是他行,他的子孫們不見得行。
成祖常年帶兵在外征戰,大明那麼多大事,不可能事事都由他拍板決定,於是開始放權給內閣,使其逐漸成爲大明最高決策機構。
五軍都督府,在太祖祖制裡是負責管軍隊的,與六部互相制衡。
但問題是大明最高決策機構裡,勳貴集團及其把持的五軍都督府,連門都進不去。
裡面的人商議什麼,決定什麼軍國大事,他們根本不得而知。
被排除在最高決策層之外的後果就是,勳貴集團在某次看上去很巧的敗仗中,幾乎全軍覆沒,然後毫無抵抗力的五軍都督府,被六部和內閣逐漸奪權。
要想平衡朝堂局勢,就得讓各方勢力,都能在最高決策機構裡佔有一席。在軍國大事決策討論和決定過程中,都有自己的話語權。
這樣才能避免一家獨大,最後造成尾大不掉的局面。
現在朱翊鈞決定逐漸把軍權從兵部手裡慢慢奪回來,收在督辦處裡,然後放權給他們,多做一些事關國防戰略的重大決策。
朱翊鈞此前在西苑,陪着嘉靖帝“觀政”時,翻閱大量的朝堂文卷,發現過去百餘年裡,篡奪到軍權的兵部,完全是外行領導內行。
玩文字遊戲,各種手段收拾武官軍將,大搞輿圖禦敵,頭頭是道。真正的武備邊務,他們完全是個半桶水。
一旦邊關有事,需要見真章時,他們就上躥下跳,跟一羣反應激烈,卻沒有任何鳥用的猴子一般,不知所措。
朱翊鈞的設想裡,自己即位後,一定要建立一個大明最高決策機構和運作體制。
每年朝廷的財政預算和核銷、三品以上文武官員的考成和任免、國防建設、稅賦政策、對外關係、與某國戰或和.這些軍國大事,就該在這個最高決策機構裡,用某種機制進行討論,最後決定。
討論的時候,各方勢力參與,都能確保各方的利益。一旦各方談妥決定下來,就要無條件執行。
而督辦處、六部等機構,才應該是軍政執行機構。
在朱翊鈞心裡,已經把戚繼光定位爲新軍功勳貴集團的領袖人物,開始有意培養他,鼓勵他積極參與軍機戎政方面的決策討論。
培養到最後,以他爲首的軍功勳貴集團,對文官集團不會再心有忌諱,敢於在最高決策機構中“爭權奪利”,與文官集團抗衡。
戚繼光不知道朱翊鈞這些心思,他只覺得太子殿下對自己無比信任,願意在軍機、戎政方面聽取自己的意見。
這一點,超越了幾位先皇,也遠遠超出他的想象。
這份信任讓他激動,更覺得沉甸甸的。
“元敬,邊關戎政之事,馬虎不得。稍一疏忽,可能釀成大錯。此前數次之變,北虜破邊寇境,本殿看啊,都是這種紙上談兵的不正風氣造成的。
所以本殿力主,把你調進督辦處,參預戎政軍機,就是以你的實戰經驗,好好滌澄一下紙上談兵的風氣,切實做到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
戚繼光馬上答道:“臣知道。這是殿下給督辦處提出的最重要的一點。因爲這一點,文長先生親赴遼東,實地調查建州、海西等女真情況,再做後續決策。”
“是的。你在東南剿倭戰場上打過仗,從南直隸一直打到福建廣東。後來又調到薊州鎮,馬軍、步軍、水軍,能打的仗,伱都打過。還從東南開始,一手練兵,不可謂不全面。
別人還需要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你是切身實踐,比他們坐馬觀花調查要更深一步。所以元敬,你要多參與到督辦處的戎政軍機上去。
上面少做一些荒唐錯誤的決策,下面就會少傷亡很多人了。”
戚繼光一臉肅正地答道:“臣記住了,一定謹遵殿下的教誨,在督辦處用心辦差。”
高拱府邸的書房裡,高拱聽張四維說完,捋着鬍鬚沉默了許久。
張四維也不着急,端起茶杯,呼呼地慢慢地喝了起來。
他看出來,高拱已經心無鬥志,不想再跟太子殿下鬥下去,只想着搞幾件政績出來,然後在衆望所歸下入閣。
可是你們不鬥,我怎麼辦?
你們不鬥,我怎麼體現出價值來?
你們不鬥,我怎麼好在你們的亂鬥中謀到好處?
所以,你們必須鬥起來!
高拱緩緩開口:“鳳磐,此計可行嗎?”
張四維心中大喜。
高大鬍子,我還是瞭解你的。你這人,心高氣傲,在太子那裡吃了那麼癟,怎麼可能忍得住。
而且你想做大事,就得攬權,現在皇上在紫禁城裡逍遙快活不管事,擋在你前面最大的攔路虎就是太子。
把太子挪到一邊去,你就能獨攬大權,行非常之事,建非常之功。
可是之前你得用非常之手段啊!
“當然可行。太子再天資聰慧,他也才十三歲,按照祖制,應該在文華殿設經筵,講讀孔朱經義,讓太子明是非,懂天理。
而今太子侍講名存實亡,東宮詹事府蕩然全無。新鄭公,你曾是皇上侍講,天子帝師,太子殿下的東宮講讀,你旁無責貸。”
高拱捋着鬍鬚說道:“鳳磐說得,給太子設經筵,講經義,是從太祖皇帝傳下的祖制。老夫也曾聽聞,先皇過於慣縱太子殿下,幾位啓蒙老師都是敷衍了事。
到了十二歲,居然連篇像樣的制文都沒啓筆。這樣怎麼能行。以後做了天子,點狀元,收天子門生,連制文都分辨不出好壞來,可怎麼辦?”
張四維連連點頭,“新鄭公說的極是。你必須挺身而出,撥亂反正,糾偏歸直。”
高拱點點頭,“後天就是十五常朝,正是大好機會。鳳磐,就由你打頭,領銜上疏,當着文武百官的面,奏請皇上,全東宮詹事府,給太子殿下設經筵,講經義。”
張四維差點跳了起來,怎麼叫我上!
我一般只躲在後面煽風點火,從不會衝在前面,很容易當烈士的。
高拱似乎對張四維臉上的苦惱視而不見,繼續說道:“鳳磐你現在官復原職,是翰林院學士,國史館編修,身爲清華領袖,你此時不挺身而出,更待何時?
等你上疏後,老夫再趁熱打鐵,連同諸位好友,一起附和,再舉薦你爲太子賓客、東宮詹事。”
一張香噴噴的大餅砸了下來,張四維遲疑了。
吃,還是不吃呢?
看着張四維遲疑的神情,高拱心裡冷笑兩聲。
他可不是政治小白,以前能在嚴嵩和徐階兩邊來回地跳,靠得不是裕王府侍講這個身份。他近期在太子面前屢屢吃癟,是對手太高明,手裡的牌太多,絕不是他太昏庸。
張四維心裡的小算盤,扒拉聲高拱早就聽到了,乾脆反手一推。
你想要撈好處,自個上。
反正老夫近期沒有再與太子正面衝突的打算。
這張老臉,到現在還痛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