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水河,麻陽以西河道上,一艘座船兩邊的槳整齊有力地划動着,劈開碧綠的江水,逆流而上。
兩岸山高林密,峰險石峻。
船頭上站着四人,穿着素色衫袍,頭戴大帽,指着兩岸風景指指點點。
“子明兄,前面就是銅仁城了。”
“清漣兄,銅仁爲何叫此名?”
“銅仁前唐時分屬思州、錦州、黔州。元初設思州、思南兩宣慰司。那裡有一處岩石,通體黃燦,恍如金銅。被人稱爲銅巖。
元中時,相傳有漁人在銅巖處潛入江底,得銅人三尊。於是元庭設置銅人大小江蠻夷軍民長官司。隸屬思南宣慰司。
國朝永樂十一年撤思州、思南宣慰司,分設銅仁、思南、石阡、烏羅府。而今烏羅併入思南,石阡地小,名爲府,實爲銅仁、思南分管。”
李明淳讚歎道:“清漣兄真是見多識廣,學識淵博啊。”
丘棄濁哈哈大笑:“都是窮給鬧得。”
“窮?”
“對。在下是長沙府湘鄉人士,農耕世家,家裡有二三十畝薄田。幸得舅舅眷顧,給丘某啓蒙,教授功課。”
羅升在旁邊補充了一句,“不僅如此,清漣兄還成了舅舅的愛婿,與表妹喜結良緣,舉案齊眉,十分恩愛。”
丘棄濁擺了擺手,“成家後方知責任重。生活那有書上寫得那麼自在逍遙。在下還得四處經營,養家餬口。
得舅舅一位舊友介紹,在下給石阡司一位土司之子啓蒙授課三年,八個月在黔,四個月回湘,來回奔波,路途辛苦,卻束脩不菲,能養家餬口。”
羅升在一旁補充:“是啊,貴州湘西不少土司,仰慕禮教。給他們的子弟啓蒙教書,奔波辛苦,但報酬不菲,是我等窮酸書生,最好的掙錢養家門路。
清漣去了一年,也給我介紹了提溪司土司子弟教書差事。我與清漣兄每年往來常德、銅仁,走了有兩個來回了。”
丘棄濁哈哈一笑,“沒錯,多靠了銅仁思南的土司襄助,我和文健兄才能熬到考中秀才,秋試有成。
李明淳跟着哈哈一笑,“你們鄴侯書院三俠客,鄉試中舉,恭喜賀喜。典恩兄,你執意跟着來,大可不必啊。”
楊彥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子明兄,你稱我們爲鄴侯書院三俠客,自然不能清漣和文健來了,我卻獨留在長沙。”
李明淳了一眼三人,“你們真是情深義重。
不過此次前去思南,兇險重重,搞不好有亡身之憂。三位務必要三思,前面就是銅仁城,要是反悔了,到銅仁城換船回去,督憲不會責備諸位。
但是一旦過了銅仁城,路就必須走下去,不得反悔了。”
丘棄濁先答道:“鳳梧先生時常寫信回來,鼓勵我等後學之輩。他再三交代我等,而今時逢千年變局,我等自當奮勇任事。
風浪越大,收穫也越大。”
羅升附和道:“沒錯。當初鳳梧先生身陷逆境,不餒不棄,毅然投入到梅林公幕府中,親臨戰事,幾經生死,纔有今日之成就。
正是吾輩之楷模。”
楊彥說道:“才識再高,膽怯懦弱,不敢任事,終究還是一介酸儒。”
丘棄濁總結道:“我三人僥倖去歲秋試中舉,被列爲湖南布政司吏員。又有幸得遇良機,被選入督憲平楊計劃,任爲先鋒。
這是旁人想搶都搶不到的好機會。”
李明淳看着丘棄濁、羅升、楊彥三人,看到他們臉上的堅毅和激動,想起這次任務的艱辛兇險,不由感動。
李明淳看向河面,滾滾的辰水河,日夜不停地東流,匯沅江,入雲夢。心有感嘆,大聲念道。
“民生稟命,各有所錯兮。定心廣志,餘何畏懼兮!”
任博安從船艙裡走了出來,他衣衫長褲,包着頭巾,完全是往來苗地的漢人行商打扮。
“子明老弟,你還念起屈原的九章。”
“有感而發,有感而發。”李明淳哈哈笑道。
“我問過船家了,還有一個小時就到銅仁碼頭。那裡肯定有楊應龍的耳目細作,大家務必要小心。
千萬不要露出馬腳。清漣、文健、典恩,你們三位是被聘去給印江、思南,給土司少爺公子教書的秀才。
子明,你和我是搭夥的行商,我管貨,你管賬。
上了岸,你們三人一夥,我和子明一夥。你們跟我們認識但不熟絡,前後腳往思南趕路就是”
任博安巴拉巴拉說了一堆注意事項。
楊彥有些不解:“一定要這麼認真嗎?”
任博安哈哈一笑,“不瞞四位大才子,在下進錦衣衛之前,一直在江湖討飯吃。搞得是喇唬會的那一套。”
“喇唬會?”
“就是坑人騙錢的那一套。不過四位不要介意,在下搞的喇唬會,專坑官宦富貴人家,算得上劫富濟貧。而且手腳乾淨,沒有血債孽帳。
錦衣衛現在家法嚴,收進門檻的都嚴加審查,真要是手腳不乾淨,我也不會被招進來當差。”
丘棄濁笑着說道:“原來如此。當初在長沙城裡,廣寧兄找到我們兄弟三人時,就覺得廣寧兄儒雅斯文外表下,藏着幾分江湖氣息。”
“哈哈,在江湖打滾久了,染上了。也深知,不想露出馬腳,細節關竅最重要。”
李明淳左右看了看,見站在這裡的都是自己人,忍不住問任博安:“我聽聞原本是讓姚都事主持此事,怎麼突然換做你了?”
“此事是督憲做的決斷,子明沒聽督憲提起?”
“沒有聽督憲提起過。”
任博安想了想答道:“此事姚都事主持是最合適不過。他這些年一直奔走在湘黔川南等地,各地土司的情況都熟悉,可事情壞就壞在他在邊地諸地太熟了。
各土司認識他的人不少,去到哪裡都能會有一堆的人跟他打招呼。
臘月他去酉陽那邊安排事宜,沒想剛上岸就有人認出他來。”
李明淳摸着下巴說道:“真要是行商之人,到處熟絡是好事。但是對於搞諜報的他來說,反倒是件壞事。”
“沒錯。姚都事從酉陽回來,意識到問題,把情況向湯都使稟告。湯都使也覺得不妥,與姚都事商議。姚都事便推薦了我。
我雖然慣於行走江湖,但湘黔邊地的風俗和情況,一點都不熟,睜眼瞎。
湯都使拿不定主意,便向王督憲稟告。幾經商議,最後還是王督憲拍板,定下我頂替姚都事去思南城。”
說到這裡,任博安看着李明淳,誠懇地說道:“幸好還有子明、清漣你們一起來,這下我就有了主心骨。
此次去思南,子明,這舵你來掌,你在督憲身邊待過,站得高看得遠,肯定比我們有主意。
清漣、文健,你們熟悉這邊情況,多多幫襯。
我和典恩,就聽你們調遣。”
李明淳聽出任博安話裡的意思。
自己是王督憲的令史,對於王督憲制定這次計劃的戰略意圖,肯定比他們要清楚的多。到時候到了思南城,需要做決斷時,自己知道如何去配合計劃的戰略目標,進而做出最合適的決定。
“沒問題。這也是督憲把在下派來思南城的目的。諸位,接下來我們同舟共濟,齊心協力了。”
“好!”
座船到了銅仁城碼頭,丘棄濁三人結伴先上岸,找了一家不大的客棧,先住下。
李明淳和任博安帶着四名“夥計”隨從後上岸,打着長沙“湘長順”商號掌櫃和賬房的旗號,拜訪了城裡十餘家商號。
“湘長順”號是長沙城有數的商號,專做湘黔苗地的生意。販賣糧食、白糖、棉布到苗地,再收生漆、桐油、鬃毛、材板等山貨出去。
在黎平、銅仁、鎮遠、思南等地很有名氣。
“湘長順”商號每年定期派掌櫃賬房來苗地,一是把賬目覈對清楚,二是收集各處的需求,籌集好貨品好運過來。
掌櫃任博安和賬房李明淳受到銅仁城諸家商號的熱烈歡迎。有往來賬目的把賬目覈對清楚。沒有往來賬目的,也會找任博安要一份報價單。
他們要看看“湘長順”商號的報價,跟老供應商的價格有無差異。差異不大,繼續維持老交情。要是差異大到動了心,多年的交情也不好使。
丘棄濁三人當天就找到了印江土司派到銅仁來接他們的人,第二天就跟着上路,直奔思南城。
任博安和李明淳在銅仁城盤桓了六七日。
這日銅仁城諸多商家接到銅仁府衙的通知,叫他們籌集部分糧食、鹽巴,說是播州楊氏的一千狼兵,正從常德逆沅江而上,到辰溪縣逆辰水河到銅仁城,再經銅仁到思南城,逆烏江入播州地界。
當銅仁城諸多商家忙得四腳朝天時,任博安和李明淳完成了在銅仁城的對帳和“訂單”收集,沿着官道北上思南城。
到了思南城,任博安和李明淳花了四天時間,拜訪了城裡的十來家商鋪,對賬,收集“訂單”。
這天下午他們回到客棧。
他們在客棧後院定了一間小院子,輪流留下兩位隨從在小院子裡,守着重要的“賬本”、“訂單需求”等重要文卷。
“李令史,任都事,他們來了。”
兩人進到院子裡,一位隨從就迎上來,輕聲稟告道。
“好。注意警戒。這裡離播州近,楊家的狗很多。”
“是!”
李明淳和任博安進到正屋裡,看到水德江長官司正長官張瑢和蠻夷長官司正長官安嶽坐在屋子裡,作陪的是楊貴安,鎮撫司湖南差遣局副都事兼調查科主事。
上次張瑢四人悄悄拜訪盧溪城,與王一鶚見面後回思南城時,楊貴安就喬裝打扮成一位鈴醫,悄悄跟着他們回來。
任博安是熟人,開口介紹。
“張長官,安長官,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王督憲的令史李明淳李子明。”
李明淳拱手客氣道:“兩位好。上次王督憲接見四位時,在下被留在長沙,協助凌藩司做事,所以沒有見到兩位,實在遺憾。
不過時隔不久,在下還是見到兩位了。”
張瑢和安嶽對視一眼,心裡又驚又喜。
王督憲居然把他的令史派到思南城來了,看來是勢在必得。
“李令史,有幸相會。”張瑢和安嶽也客氣了一句。
李明淳開門見山,“張長官,安長官,現在前來思南城,意欲如何,兩位肯定是知道的。現在在下首先想知道。思南城準備的如何?”
安嶽馬上答道:“李令史,我們都按照計劃準備好了。從十一月份,大量的水泥、螺紋鐵等建築材料被混在商隊的貨品裡運到思南城,還有十幾位湖南布政司工曹的營造工匠。
我們打着給長官府翻新以及擴建文廟的旗號,對思南城城牆進行了加固。尤其是七星山文廟,名爲文廟,實際上成爲一座佔據制高點的堡壘。”
楊貴安在一旁附和道:“李令史放心,在下帶着幾位隨從,喬裝打扮,輪流在工地巡查。一是防止楊氏以及其它勢力的窺視,二是督造工程質量。
我們都有按照工部營造要求,做了督造日記,隨時可查。”
“好。”李明淳欣然道,“兩位長官,此事關乎我們的生死存亡,在下吹毛求疵,還請見諒。”
“李令史客氣了。”
“其次,播州楊氏有什麼異動?”
張瑢答道:“我們發動了各種關係,也利用過年走親戚的機會,在楊主事的指導下,對播州臨近土司進行了偵查。
播州臨近我們的餘慶司、甕水司、容山司,都有異常,過年期間大約進駐了六七千兵。
石阡府名義上歸思南管,但實際上這些年被播州侵入的非常厲害。我們西邊的龍泉坪司,烏江上游的苗民司、葛彰葛商司,已經成了楊氏的狗腿子。
過年期間,悄悄進駐了五到六千兵。”
李明淳算了一下,“光這幾處,楊氏已經出動了一萬二千兵丁。加上我們不知道的,可能有一萬五千到兩萬兵丁。
我們初步推測,楊氏兵丁在三萬到四萬左右。老巢要留一部分兵力,西邊防禦水西要留一部分兵力,還有北邊瀘州和重慶,南邊的貴州布政司要防禦。
由此推論,楊氏目前能動用的機動兵力,全部用來對付思南。看來楊應龍也是勢在必得。”
張瑢和安嶽點了點頭,“是啊,現在就像兩夥狼羣,都在給對方設了埋伏,就看誰能沉得住氣。不過好在我們在暗,楊氏在明,主動權終究在我們手裡。”
李明淳繼續問道:“還有其它什麼情況嗎?”
楊貴安答道:“二月開始,隨着楊氏那一千狼兵啓程回鄉,思南城多了許多耳目,大部分是楊氏的,少部分是其它土司的。”
“先盯上,但不要打草驚蛇。我們後發制人。”
“好!”
等了十來天,楊貴安來稟告。
“李令史,任都事,楊家回鄉狼兵明日到思南城。”
“好!好戲要開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