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勤政堂,朱翊鈞從書案上拿起一封奏章,看到封面上司禮監的貼紙,上面寫着的條目,眉頭一挑。
胡宗憲有兩份彈劾奏章?
朱翊鈞眉頭一皺,頭也不擡地說道:“把李春叫來。”
李春很快就被傳來。
朱翊鈞把奏章封面亮給李春看,“李春,胡汝貞的這兩封奏章,司禮監什麼時候收到的?”
李春走到跟前,看清楚封面條目上的字,連忙答道:“回殿下的話,第一封彈劾福建巡撫凌雲翼的奏章是昨天下午收到的,因爲不是軍情急事,司禮監就沒有馬上遞送,只是正常排班。
第二封彈劾廣西巡撫殷正茂的奏章,是今天上午收到的,整理時歸到一起遞進了西苑。”
朱翊鈞想了想,“這兩份奏章,督理處有抄件嗎?”
“都有抄送過去。”
“怎麼說?”
李春頓了幾秒鐘後答道:“回殿下的話,督理大臣們都說,汝貞公有些過了,一口氣彈劾了兩位方伯。”
“是不是說汝貞公這次太過狂妄了,目中無人,挾大勝而行權臣之威?”
“回殿下的話,因爲這兩封奏章沒有涉及戎政,只是地方督撫彈劾奏章,所以司禮監各抄送了一份到內閣和都察院,有類似的話傳出來。”
朱翊鈞把手裡的奏章往桌面上一丟,“李春,你怎麼看?”
李春擡起頭,有些爲難。
太子爺,我怎麼看?
我跪着看啊!
李春腦子裡飛快地轉了上百個圈,連忙答道:“殿下,奴婢覺得胡督憲這兩封奏章,十分地蹊蹺,應該有隱情在裡面。”
“是很蹊蹺。胡公做事一向謹慎,彈劾閩撫凌雲翼,孤還能想得通。福建的山賊跑到廣東去了,有可能造成動盪,危及南海經略大後方,影響廣西改土歸流,胡公彈劾閩撫,理由都說得過去。
而且凌雲翼是太嶽先生舉薦的,跟胡公不熟絡,彈劾也就彈劾了!
可是緊接着又把桂撫殷正茂彈劾了,就十分蹊蹺了。”
“殿下英明。殷撫臺在廣西改土歸流事上,做得極好。且他是胡公同鄉,前幾年撫桂時有成有敗,屢遭御史彈劾,還是胡公極力保下的。
突然彈劾殷撫臺,確實十分蹊蹺。”
朱翊鈞想了想,明白了什麼,但是不想說透,“司禮監行文,就說胡公這兩封奏章涉及戎政,叫內閣和都察院把抄件收回來,由督理處處置即可,他們不用管了。這兩日胡公當有密奏,司禮監直呈孤這裡。”
“遵令旨。”
祁言在門口說道:“殿下,曹公、文長先生和徐貞明在南華門遞牌子。”
“請進來。”
很快,曹邦輔、徐渭和徐貞明被引了進來。
“臣兵部尚書、總督陝甘寧軍務曹邦輔/臣兵部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撫甘肅地方徐渭/臣工部郎中、甘肅佈政副使徐貞明,拜見太子殿下。”
“曹公、文長先生、徐貞明,起身,賜座。”
等三人坐下,朱翊鈞先對曹邦輔說道:“曹公,你快古稀,孤還要請你出鎮西北苦寒之地,孤心不安啊。”
曹邦輔朗聲答道:“大丈夫慨然許國,七尺微軀不敢私有。臣願爲大明安寧和中興,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曹公,你做事孤一向放心。原本想讓譚公去西北總督軍政,只是他在東北數年,勞苦功高,總得有個喘息的時日。
其他人孤又放心不下,思來想去,孤只好請曹公你這位老將出馬。”
朱翊鈞頓了頓,繼續說道:“孤還把文長先生派爲輔助。去冬到今春,文長先生在東北嘔心瀝血,纔有開原大捷和察哈爾部盡附,蒙古左六翼全降的大勝仗。
此功此績,應當封爵,只是有嫉妒之人,冷言冷語,說孤偏袒護私,說文長先生功績不正!
孤的脾性,你們都是知道的。別人越是如此說,孤越要做得漂亮。文長先生,孤這次命你出撫甘肅,輔佐曹公,就是希望你再立新功。
只要克復青海,納吐蕃舊土入大明版圖,曹公、文長先生,孤不吝公侯之位!”
曹邦輔和徐渭連忙應道:“臣等一定盡心盡責,以報君恩。”
朱翊鈞又補充了一句:“克升龍、滅莫氏的捷報已經明發天下,孤叫督理處廷寄廣東,召汝貞公回京。
胡公剿西夷、定南海、滅莫氏、復安南,國朝立國以來少有的不世之功,加上數年東南剿倭,功績昭彰,孤已經決定,冊封胡公爲宣城縣公,只待胡公回京後,朝會上明詔頌發!”
曹邦輔和徐渭又驚又喜。
封公爵啊!
雖然封爵新制裡把公爵位分爲國、郡、縣三級,但是國朝立朝以來,除了開國以及靖難時出了幾位公爺,兩百年來就再無公爵之封。
王陽明立功立言立德,也只是封了新建伯,已經被世人稱爲大明第一文臣。
胡宗憲封縣公,已經超越王陽明,成爲二祖以下前無古人的大明第一文臣,彪炳青史!
值了!
真的值了!
標杆立在那裡,大家也都覺得有了盼頭,拼起來更加起勁!
尤其是徐渭,激動得滿臉漲紅。
他連舉人都不是,已經身居侍郎高位。要是在西北立下軍功,封侯敕伯,那真的是祖墳上冒青煙,少年和青年時在家裡族裡以及地方所受的怨氣,全報了!
看到曹邦輔和徐渭臉上的神情,朱翊鈞滿意地點點頭。
上位者,一要指對方向,二要不吝嗇名祿。
下面的人跟着你拼命,難道都是爲大義大愛?
爲愛發電的只是少數人,就算他品行高尚,大公無私,自己也要高爵厚祿給他安排上,讓天下人都知道,跟着我朱翊鈞,只要用心辦事,名祿好處絕不會少!
朱翊鈞勉勵一番後,轉到正題上。
“霍公有舉薦兩人,霍靖、霍邊,他們分別是俺答汗侄孫和親孫。一個智勇雙全,一個驍勇善戰,現在北歸的路被斷了,願意死心塌地跟着大明。
且兩人在鄂爾多斯和土默特部很有影響力,打青海土默特部,能收到奇效!曹公,這兩人你可要好生用起來。”
“臣領令旨!”
“西北之事,孤覺得應該是七分經濟,三分軍事。”朱翊鈞開始給西北軍略定調子。
“西北苦寒之地,地旱民窮。克復青海,進據吐蕃,都是先除外患,好全心全意建設大西北,提高民生民計。
史記有云,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險。什麼是德?讓西北百姓吃飽飯、穿暖衣,安居樂業,就是德!
曹公、文長先生,這是你們出鎮陝甘寧重中之重的第一要務!切記,務必要切記。”
曹邦輔和徐渭都靜靜地聽着。
“所以孤選了兩位一主一弼,曹公老成持重,文長先生軍政兩全。然後孤還給兩位選了一位好幫手,工部郎中徐貞明。”
曹邦輔和徐渭轉頭看向一直默不作聲的徐貞明。
“孺東先生是江西貴溪人,二十歲就中了舉人,會試屢試不中,就四處拜師訪友,遊歷地方。在西北某位前輩處做幕僚十餘年,擅理民政,尤精於水利。
被舉薦到太常少卿蔡茂春處,考究一番後向孤舉薦。孺東先生就北方水利,寫過一封疏論。”
朱翊鈞站起身來,緩緩背道。
“京城乃九邊之根基,兵源和糧餉當取之於北,而今仰仗東南供給,轉運艱難,耗費巨大,民疲國乏。河北山西、陝西河西,自古富強之地,焉不能充實糧倉、訓練兵卒?
陝西、河南舊渠廢堰,處處皆是;山東諸眼泉水,引灌皆可爲農田;畿輔數郡,或支流流經,或山泉涌出,足以灌溉。
北方人自古不熟諸水利,一味苦於水害,卻不知水害可清,故而水利不興.殊不知水聚是禍,水散是利。”
背到這裡,朱翊鈞讚許道:“孺東先生說得好!水利在於一個適時調解,水豐則蓄,水枯則放。如何存?就如孺東先生所言,分散儲蓄。
西北乃至整個北方都缺水,水缺則農瘠。孺東先生提出的辦法是河流上游疏通渠道和溝壑,引水灌溉農田,減弱水勢;在下游多開挖支河,排泄橫溢四方的水。在低窪的地方,留引爲湖泊水塘,作蓄水之用。稍高的地方,都像南方那樣築堤壩如此可水利興起,水患消除。”
曹邦輔和徐渭連連點頭,“此法甚善!乃利國利民之良法!”
朱翊鈞繼續補充道:“西北一在水,二在土。有水則土肥,但水土相沖,水興則捲土而去,黃河泥沙過半,沉積於河南山東,哪裡來的,都是從陝西、寧夏和甘肅沖刷席捲而來。
怎麼辦?植樹造林,大興草木!
引水灌溉,不必完全爲農田,必須限制開荒耕種。廣袤之地或可爲牧場,放牧牛羊;或乾脆荒蕪在那裡,任由草木生長。有草木護土,泥沙自固.假以時日,大明終能看到黃河變清的那一日。”
曹邦輔和徐渭對視一眼。
徐貞明眼睛閃動亮光,主動問道:“殿下,民以食爲天,限制開荒耕種,那西北數百萬百姓的口糧哪裡來?
朱翊鈞斬釘截鐵道:“西北控制人口,數縣合併,只保留必要的人口,其餘的從苦寒之地遷往兩遼、湖廣、兩廣和南海。
孤鞭策大明水陸兩師,奮武向前,搶佔肥沃土地,不是求所謂神功武德,而是收四海之地,以養大明萬民!”
徐渭拱手道:“臣等愚鈍,此時才明白殿下的深思遠慮。”
朱翊鈞擺擺手道:“西北之事不急,緩緩圖之,功在千秋!曹公,孤與你約三年之期,請你務必給西北奠定基礎。此後功業,再交由其他良臣。”
曹輔邦欣然道:“臣願意爲殿下建設大西北這一功在千秋的宏偉大業,鞠躬盡瘁!”
“孺東先生,還請使盡平生所學,爲大明建設西北,造福萬民百姓。”
徐貞明連忙應道:“殿下心繫萬民,高瞻遠矚,臣願爲殿下西北大計,殫精竭力。”
朱翊鈞欣然道:“好,曹公、文長先生、孺東先生,孤就把大明西北拜託給三位了。”
說完,對着三人彎腰行長揖。
三人慌忙還禮:“臣等不敢受殿下如此厚禮!”
“孤不是爲自己行此禮,而是爲大明,爲大明西北百萬百姓向三位行此禮”
君臣四人,對施長揖,誠心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