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復,真沒想到,從前那個既正直又坦白的辛子軒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兒,令人防不勝防。望着他那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我不覺想起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見!
頃刻間,我感覺身心倦極了,我感覺眼皮沉沉的,我想回房去休息,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時,女傭人阿恩氣喘吁吁地跑來向我報告:“三少奶奶,又出事了!高楓小姐剛纔在秋山湖跳河了!大夥兒正在打撈……”
這話如晴天霹靂,山崩地裂,我的眼前忽而掠過一道閃電,我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高楓姐爲什麼會跳湖呢?!過了一會兒,我感覺蘇少龍過來拍一拍我的肩膀,他說:“小諾,別發呆了,我們快去秋山湖看看吧!”
我們朝着秋山湖跑去,這是黎明前時分,不經意擡頭望,只見紫黑的暮靄籠罩大地,天幕盡頭呈現層層疊疊,縱橫交錯的雲,暗紅,暗藍,暗紫,暗灰,彷彿在我的頭頂上織起了一張網,網住我的眼睛,網住我的心。當我們趕到高楓姐的跳湖地點,那裡站着一些人,有的人在打撈,有的人在呼喊,有的人在嗚咽,有的人在痛哭,我又聽說,高澤的三個保鏢已經跳進湖裡去了,可惜暫時還沒找到高楓。
我很快發現了嚴俊的身影,在蒼茫的山色裡,嚴俊一個人,沿着湖邊不停地尋找,不停地呼喚着:“高楓!高楓!”他的戰抖聲音裡彷彿透着悲痛和焦灼,聽起來感人肺腑,我不免陷入一陣迷惘,假如蘇少龍的分析是對的,那麼,嚴俊此刻在衆人面前演戲?!可是,我看見嚴俊那一臉彷徨無助的表情似乎不是僞裝出來的?!難道是我看錯了?!
等待是漫長的,當破曉的第一道曙光刺穿了黑暗的天際,我聽見從湖的西面傳來一個驚人的噩耗:高楓姐的屍體被打撈上來了!
霎時間,我只覺眼前一黑,雙腿一軟,跌坐在草地上,我爸爸和蘇少龍在旁邊把我扶起來,慢慢地走到高楓姐的屍體不遠處,我看見嚴俊抱着高楓的屍體痛哭,他的哭聲撕心裂肺,震徹雲霄,哭得彷彿整座山林都搖晃起來。我無限唏噓,這一切好像不是真實的,猶如一場夢,我擡頭環顧四周,東方發白,晨曦初露,秋山湖已經醒來了,但,高楓姐卻永遠睡着了。
我想走過去看一看高楓姐的遺體,然而,我爸爸拉住了我,他神經質地說道:“女兒,我突然好害怕,我看你不如暫時離開高家吧?!”爸爸的言外之意相當於“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大概是這幾天的經歷,讓他重新審視這個充滿了仇恨的高氏家族。
就在這時侯,從不遠處跑過來幾個人,爲首的是高正先生,他帶着一頂深色禮帽,穿着一身深色西服,手執紳士柺杖,大概剛從另一個城市公幹回來,一回到家就聽到這麼悲慘的消息,高正先生徑直跑到高楓的屍體前面停住了,木木地站住片刻,一張輪廓分明的臉龐在朝陽裡顯得格外憔悴,忽然間,他像泰山傾倒般撲在他女兒的屍體旁,放聲嘶喊:“阿楓!你不要嚇爸爸啊?!阿楓!你快點張開眼睛看看爸爸!”他痛哭,呼號,用力搖晃着高楓姐溼漉漉的屍體,彷彿要把高楓從地獄裡拉回人間!然而,奇蹟並沒有發生!
近距離目睹這樣的生離死別,所有人都哭了,哭聲從我的心底穿過,迴盪在山谷裡,淒涼,慘淡,無奈,絕望,哀悼那無處寄託的芳魂,我望一望平靜的湖面,這時,水面映照出一抹笑臉,那是高楓姐!她對着我笑了一笑,豔麗如露珠,睫毛閃着光,猶如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模樣,我叫喚她,只一瞬間,她甩一甩蓬鬆的捲髮,如同風一樣消失了,只有一絲淡淡留痕印在雲上,那一剎那間,我的意志力再也撐不下去了,雙眼一黑,四肢坍塌,接着,什麼知覺都沒有了。
白晝和黑夜彷彿顛倒了,我在縱橫的荊棘叢裡摸索,前方有一點希望的光,忽然,一陣寒風冷透我的心窩,我一驚,睜開了眼睛,望見我的爸爸媽媽,還有蘇少龍,緊接着,我發現自己回到了孃家,頭頂是那可愛的公主牀帳,粉紅色的絲帶纏繞着米白色的輕紗,有那麼一剎那的錯覺,我以爲自己回到未嫁時,我摸一摸太陽穴,問爸爸:“老爸,我怎麼會回到孃家?我應該躺在高家纔對!”
爸爸用一種救世主的口吻回答:“高家是一座地獄,我要把你拯救出來!從今兒起,你再也不要回高家了。”
當爸爸說完這句話,蘇少龍在旁邊微微點頭,而我媽媽的臉上卻寫滿了困惑。
我沒好氣地反駁:“我已經嫁給了高澤,我應該住在高家。”停頓了一會兒,我有點傷感地說道:“更何況,高楓姐剛剛去世,高家在辦喪事,我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
爸爸的神經繃緊了:“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高澤那混蛋,我程某人是個黑白分明剛直不阿的知識分子,沒想到我的女婿竟然是殺人放火,作奸犯科的嫌疑犯,這件事情傳了出去,你讓我的臉往哪兒擱……”
我心頭一震,想道:看來這幾天爸爸住在高家裡,聽到的,看到的全是不堪的事實,尤其是目睹了一場白頭人送黑頭人,感同身受,難免有些神經過敏,這是人之常情。
媽媽開口了,揶揄道:“老伴,你現在說這些還有意義嗎?當初是你拼命要把女兒嫁給高澤的!你要承擔主要責任!”
爸爸的額角在冒汗,咬一咬牙,豁出去似的說道:“女兒,我承認是我看走了眼,你放心吧,爸爸以後負責養你一輩子!”
媽媽失聲笑了出來,調侃道:“老伴,你在挑唆女兒離婚?即使要離婚,先找好下一個對象。”
爸爸似乎當真了,沉默片刻,突然側着臉注視着蘇少龍,問道:“少龍,你是否介意我女兒結過一次婚?!如果你不介意,我立即把女兒嫁給你。”我爸爸有這樣的毛病,說風是風,說雨就是雨。
蘇少龍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許久都沒有回答,看起來一副左右爲難的樣子。
我媽媽幽幽地說道:“這不可能,蘇家是名門望族,富可敵國,怎麼可能接受一個結過婚的女子作爲兒媳婦呢?”
蘇少龍似乎要解釋些什麼,我媽媽又冷冷地哼了一句:“老伴,我們的女兒是長得很漂亮,可是那些大戶人家很挑剔的,一入侯門深似海,還是竹門對竹門比較穩妥!”頓了頓,媽媽又獻計:“我覺得,應該找那種家庭成員少,思想開明的知識分子做親家。”
爸爸點一點頭表示同意,思索了一會兒,改口道:“女兒,我記得章際星和丁凡對你非常癡情,這兩個孩子人品不錯,而且又是知識分子家庭,氣氛自由,門當戶對,不如我現在打電話去問問他們?!”爸爸說這話時的語氣好像是菜市裡的菜販子,把賣剩的爛菜葉降價大甩賣。
我忍俊不禁,開玩笑道:“爸爸,你要把我賤價賣掉嗎?!”
爸爸擺一擺手,從口袋裡掏出手機,似乎要打電話給章際星和丁凡,蘇少龍一手搶過了手機,說道:“程伯父,你先冷靜一下,現在不是爲小諾物色新丈夫的時候!”
爸爸有點神經質地反問:“依你之見,我現在應該做什麼?”
蘇少龍一字一句地回答:“過幾天等高澤從看守所出來,立即向他提出離婚!”
我不假思索地說道:“爲什麼要離婚?!我和高澤過得挺好的!”
爸爸又漲紅了臉:“好個屁!這五天我住在高家裡,吃不安睡不穩,這樣的夫家太離譜了,我擔心下一個中槍、跳河的人就是你!我只有你一個女兒,冒不起這個險!”
一聽到這句話,我立即想起了蘇玉寶和高楓的遭遇,尤其是高楓姐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突然跳河自盡,令人無法接受,想着,想着,那一抹恐怖的,詭異的死亡氣息向我襲來,全身的血液立時冷凝住了,心往下沉,彷彿沉到一個無底的洞。
蘇少龍苦口婆心地說道:“小諾,你聽我一句勸,趁現在還年輕,快點離開那個充滿爭鬥的問題家庭!”
我攤一攤手,嘴硬地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了猴子滿山跑!”說完這句話,我忍不住撲哧一笑,突然記起高澤就是屬猴的。
蘇少龍似乎沉不住氣,突然抓住我的手腕,說道:“你這丫頭一點是非觀念也沒有,你縱容高澤做了那麼多壞事,你默許高亮拋妻棄子,你還用你的活潑可愛誘惑高正先生,高家的所有男人都被你迷住了……說到底,罪魁禍首就是你!”
我驚訝地望着氣急敗壞的蘇少龍,與此同時,我注意到我爸爸的瞳孔睜得大大的,他突然揪着蘇少龍的衣襟,追問他:“少龍,你剛纔說什麼誘惑高正先生?!我女兒跟他有什麼瓜葛?”
蘇少龍彷彿愣住了,轉過頭看着我,他的眼睛裡充滿了驚惶的神色,似乎後悔說漏嘴了,我用警告的目光回敬蘇少龍,彷彿在說:如果你捅我的簍子,我就跟你拼了!
我爸爸繼續逼問蘇少龍,蘇少龍的眼珠一轉,改口道:“我剛纔說錯了,我是說她誘惑高亮。”
我爸爸半信半疑,放開了蘇少龍,轉而用拷問的眼神瞅着我,我的心臟砰砰地狂跳起來,心想:要是讓爸爸知道了真相,估計會怒髮衝冠,拿着機關槍去血洗高家大宅!
無巧不成書,這時候,門鈴響了,媽媽去開門,過了一會兒,我聽得一陣穩健的腳步聲,門打開,走進來的人是高正先生,他穿着素色的休閒裝,無懈可擊的輪廓恢復了昔日的風采,威嚴,剛毅,他面露微笑,似乎從喪女之痛中走出來了,可是,他的眼神裡仍然帶着一絲哀痛,一絲憔悴,令人神傷。我離遠看見他,立即喊了一句:“爸爸!你來了!”這是我第一次喊高正先生做爸爸,喊得很順口,彷彿從心底裡喊出來,也許是因爲高楓姐突然去世了。
高正先生似乎呆了一呆,加緊了腳步走過來,他先向我爸爸和蘇少龍打了個招呼,接着,把有關於高楓的喪事安排簡單說了一次,說完了,他溫文爾雅地笑了一笑,轉入正題:“親家公,我聽傭人說你把小諾接走了,我忙完了家裡的事情就過來這裡。”說起來有點滑稽,原來昨天下午,我爸爸和蘇少龍趁着高家上下在忙着辦喪事的時候,不辭而別就溜了回來。
爸爸不冷不熱地“哦”了一聲,沒有接話。這時,我媽媽端來茶水,高正先生說了聲謝謝不用了,轉過頭,他又用商量的口吻對我爸爸說:“親家公,我想把小諾接回去。”
話音剛落,爸爸如臨大敵地聳起了肩膀,說:“不必了,我女兒以後就待在孃家,哪兒也不去。”
一時間,氣氛尷尬得無以復加,高正先生的臉上浮起了痛苦的表情。
媽媽連忙打哈哈解釋道:“這幾天我們家老程得了神經衰弱症,口不擇言,神經過敏,請親家公您不要介意。”
高正先生搖頭表示不介意,少許,他低聲下氣地說道:“我理解親家公的顧慮,這幾天我們高家的孩子一個個出了狀況,實在失禮。”
爸爸聽了這句話,冷冷地笑了一聲,說:“高正先生,也許在外人看來你是個非常成功的企業家,但是,在我的眼裡,你是個失職的父親。”
我急了,脫口而出:“老爸!你怎麼可以說出這樣的話?!高正先生剛剛失去了女兒,你忍心落井下石嗎?!”
高正先生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彷彿悲痛得肌肉麻木了,艱難地牽動一下嘴角,他說道:“親家公說得對,我不是好父親,也不是好丈夫,我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事業上,我的家庭一塌糊塗,我的孩子……”
當高正先生說這番話的時候,深邃的大眼睛裡蒙上一層淚霧,顯得格外的感性,格外的溫情,渾身散發着擋不住的男人味。
出人意表地,我媽媽率先哭了起來,她一邊抽泣,一邊用異樣的目光看着高正先生,帶着說不出的憐惜,也許是她注重保養的緣故,一雙帶淚的美目閃閃生輝,楚楚動人,宛如一位苦盡甘來的古代佳人在聆聽情郎的重逢慰問,惹人遐想。高正先生的雙頰漸漸漾起一抹紅霞,他用驚豔的目光打量着我媽媽,然後看着我,彷彿在說:你媽媽跟你長得很像!不過比你有女人味!
這樣的目光交流看在我爸爸的眼裡,我爸爸的臉上浮現起滑稽的醋意,不等高正先生把話說完,他就說了句狠話:“高正先生,我們兩家距離太遠了,恕我們高攀不起,等高澤從看守所裡放出來,我讓他們立即離婚!!”
高正先生驚訝地“啊”了一聲,接着說:“親家公,這好像不太合適吧,婚姻是兩個人的事,我們作爲父母似乎不應該干預……”說着,他慢慢地走過來,坐在我的牀邊,捧起我的手,在我的手背上輕輕拍了幾下,又說:“小諾,跟我回去吧,我會把你當成自己的親女兒一樣的。”
我聽話地“哦”了一聲,想從被子裡爬出來,沒料到,蘇少龍一個箭步衝過來,扯着我的手肘,把我拉到牀的另一端,然後附在我的耳邊低語:“小諾,你IQ零蛋?!”
我不解地望着蘇少龍,不明所以然。
蘇少龍猶豫片刻,忽然昂起頭對大家說道:“我有事情要宣佈,我要把小諾接到我家住!”
話音未落,我爸爸伸出食指,在蘇少龍的腦門上戳了一下,罵道:“胡說八道,這裡什麼時候輪到你說話?!你給我呆一邊去!”說着,爸爸和媽媽交換了一個眼神,似乎在說這小子多管閒事。
蘇少龍又躊躇了一會兒,然後乾咳一聲,對我爸爸說:“程伯父,剛纔你問我願不願意娶小諾,坦白說,我是非常願意,與此同時,我又思索着如何讓我們蘇家的長輩接納小諾,所以我的反應慢了半拍,你們便誤會我不願意娶。”
我爸爸笑了,正要開口說話,豈料,我媽媽一句話就把蘇少龍回絕了:“算了吧,你們蘇氏家族就像博物館裡的珍稀活化石,我們這等寒微的家世連走近看的資格也沒有!我的女兒只是一塊清水碧玉,難登大雅之堂,即使勉強擠了進去,也是仰人鼻息,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我聽着這麼文縐縐的話感覺一頭霧水,望一望蘇少龍,蘇少龍的臉上浮起一種怪異的表情,似乎是生氣了,卻不方便表露出來,我立即猜出,媽媽說的那番話是在替高亮出氣。
爸爸似乎裝糊塗,摸一摸腦門問:“老婆,你到底是什麼意見?!”
媽媽輕聲回答:“關鍵要看高澤願不願意放人!如果高澤不願意簽字離婚,我們說什麼也是白說。”
此話一出,我爸爸登時泄了氣:“那臭小子一定會發飆,說不定會拿刀砍我!”
我忍不住撲哧地笑了起來,甜絲絲地說:“就是,就是,高澤這個混世魔王怎麼會答應把老婆讓出來,你們就別瞎忙活了,要是把他惹毛了,說不定又鬧出什麼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