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祿宮的東廂之中,太后正捧着後宮起居錄看的鬱悶,眼底滿是成見。
“襲悅啊,你說皇帝究竟是不滿哀家挑選的妃妾,還是不滿哀家呢?怎的哀家喜歡的那些妃子,皇帝這些日子都冷下來了。偏偏哀家不喜歡的那些,皇帝見的殷勤。就連皇后那麼沒有心思的,皇帝也足足去了四五趟。當真是不顧哀家的臉面。”
襲悅略微一笑,輕聲道:“太后怕是誤會了皇上,您看重的那幾位妃子,有兩人身子不便不宜侍寢。還有人病着,有人上個月侍寢頗多,皇上怕是未免後宮爭風吃醋,又顧及着雨露均沾的道理,所以才冷了些。這裡面並沒有別的緣故。”
她的聲音綿軟好聽,就像是用棉絮輕輕的拂過臉龐那麼舒服。太后原本一肚子的氣,聽了這樣的說話,臉色也慢慢舒緩了些。“也就只有你才這般顧及皇上的道理,罷了,終究是他的後宮,他喜歡如何,哀家也管不上。”
襲悅端着熱氣騰騰的漿子奉上來:“皇上知道太后最愛引熱漿子,又嫌那黃豆有一股豆腥氣。這一早,天沒亮就讓人現磨的漿子。這黃豆足足泡了一夜,粒粒的去了皮。再用紗布過濾三回,入口只有漿子的順滑濃郁,絕沒有半點豆渣滓。”
太后喝了一口,果然不錯,臉上的笑容又明動幾分。“皇上的心思好,也要你從旁指點。襲悅,這些年,秦姑姑打點着哀家宮裡的事,你替哀家盯着後宮的事,到底是辛苦你們了。”
“太后折煞奴婢了。能爲您盡忠,無論做什麼都是奴婢的福分。”襲悅溫眸一笑。只可惜臉上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收斂,就聽見外頭通傳,瑞明王妃駕到。
太后的神情倏然冷峻,手裡的漿子也放在了一邊。“看來就是岑贇也沒能攔住她。哀家這一回,算是碰上了個硬骨頭。”
襲悅的心微微顫抖,一個連太后都覺得棘手的女人,究竟長什麼樣子。她公然與太后爲敵,是不怕死嗎?
岑慕凝進來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格外嚴肅。看見自己的殺母仇人,她怎麼能不激動,又怎麼會不恨。只是,所有的心思,都被她用強大的意志力鎮壓,謹慎的維繫着她身爲瑞明王妃該有的樣子。
“妾身給太后請安。”岑慕凝如常行禮,鬢邊的金流蘇簪子輕輕搖曳,發出了窸窣的聲響。
“哀家讓秦姑姑去接恪純回來,偏是恪純被送去了慈雲庵,而你又孤身一人回來……”太后蓄着眼睛,細細的打量着岑慕凝:“哀家的話,在瑞明王妃這裡不管用是嗎?”
“太后如此說,妾身怎麼敢擔待。”岑慕凝一雙眸子裡閃爍着清冷的光。“秦姑姑污損了太后的英名,殿下要懲治她,妾身也很無奈。”
“她不過就是替哀家接女兒回來,怎麼就要受懲治?”太后一聽這話,登時就惱了。“懲治,你們怎麼懲治了她?”
岑慕凝不卑不亢的迎着太后的目光,將事情逐一說明,末了才道:“當初瑞明王府有那樣的規矩,也是太后點頭首肯。如今殿下懲治的是太后身邊的人,也算是遵照太后的懿旨。秦姑姑的屍首,妾身已經讓人送去了宮人谷。殿下的本意是……喂虎。妾身爲能讓太后安心,用了毒酒,給秦姑姑留了一條全屍。”
“你好大的膽子。”太后怒不可遏的瞪着岑慕凝,一拂手,打翻了那碗還沒喝完的漿子,弄髒了自己的裙襬。“哀家的人,你們問都不問就敢扣押,扣押便罷,居然還敢賜死。你們當哀家是擺設嗎?”
“妾身不敢。”岑慕凝盈盈朝太后行了個禮,卻未曾下跪。“只是妾身這麼做,也是爲太后好。”
“哼,你任憑你再如何巧舌如簧,此事對哀家哪有一絲一毫的好處?”太后氣鼓鼓的說:“先是珺繡,隨後又是秦姑姑,你們是要一個一個的斬斷哀家的手臂嗎?”
“妾身不敢。”岑慕凝拘着禮,紋絲不動。
“那你倒是說說看,你如何待哀家好?”太后咬牙切齒的問。
“秦姑姑一口咬定,妾身的母親臨終那一日,是從太后您的鳳鸞殿離開。且離開的時候,神色慌張,走的側門就算了,還每走幾步就忍不住回頭張望,像是生怕有人在身後追殺一樣。枉費了太后對她的信任,她竟然爲了活命,不惜往太后身上潑髒水,妾身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再有活着開口的機會。還請太后恕罪。”
這番話說完,太后的臉色透出清冷的顏色,可這樣的清冷之中,又蘊藏着些許不願意讓人察覺的憔悴。
“你好大的膽子。”太后又重複了這句話:“岑慕凝,這件事,當年就已經經先帝口諭,再不許追查。連你的父親也不敢迎你母親回祖墳安葬。過了這幾年了,怎的?先帝去了,新帝登基,你們岑家就敢不要命的舊事重提?還是你自己吃了熊心豹子膽,非要與整個皇族爲敵?”
這麼大一頂帽子扣下來,岑慕凝就算不想跪,也不得不跪了。
她蹙眉,繃着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笑容。“太后是誤會妾身了,正因爲這件事,所有的人都不許妾身提,連想要對妾身透露些許隱秘的西涼侯夫人也給人滅了口,妾身才不得下狠手,了斷了秦姑姑。否則知曉究竟的人會說秦姑姑爲了保命,罔顧太后聖恩。可不知道的人,便會誤解是妾身想要舊事重提,還連帶着牽扯到太后,這可就是大不敬了。”
襲悅在一旁聽着,也覺得這個瑞明王妃是個難纏的角色。
太后被她噎的半天說不出話來。
岑慕凝卻明眸轉笑,語氣清婉:“妾身也不欺瞞太后,這些年來,母親的慘死一直是妾身的夢魘。午夜夢迴,每每夢見母親那支離破碎的樣子,妾身的心就撕裂一樣的疼。曾幾何時,妾身是父母眼中的掌上明珠,可自那之後,妾身就成了父親眼中卑賤的野種,所以妾身一直想知道究竟。但皇命就是皇命,皇命不許,妾身就只能領受。與整個皇族爲敵這樣的話,恐怕也只能是太后一時氣憤的口不擇言,妾身沒有那麼硬的脖子,擔待不起。”
“你這叫擔待不起嗎?”太后咬着牙:“你若是有證據,手裡的刀都要超哀家的脖子揮過來了!別說當年的事情,與哀家沒有半點關係,即便是有,你今時今日也別想爲你母親討回半點說辭。她的死,是她咎由自取,與人無關。”
“那也就是說,太后終究還是知道我母親慘死的真相對嗎?”岑慕凝真想拿刀架在她脖子上,一次問個明白。真是她做的,就一刀了斷了她,哪怕是死,這些年困擾自己的天大的冤屈也總算是化解了。可是她知道,太后什麼都不會說,一如她今日的對抗只能是滿心的怨恨,無功而返。
門被誰輕輕的推開了。
衆人的注意力瞬間朝門的方向移去。
貞太妃繃着臉進來,與太后對視的一瞬間,才展露笑容。“我說是誰呢,這一大清早的惹太后動怒。原來又是慕凝這丫頭。”
說話的功夫,貞太妃已經走到岑慕凝身邊:“得了,快起來吧。你那裙子沾滿了漿子,看着就膩歪人。趕緊回去好好收拾一下,別在太后面前礙眼了。”
“怎麼,太妃是嫌哀家管教瑞明王妃,你心疼了?”太后不悅的說。
“自然不是。”貞太妃笑着召喚了婢子進來,不少的糕點就被送到太后手邊。“一大早我便去廚房準備了這些,今兒是個好日子,太后忘了?”
看着那些糕點,太后纔想起來:“是了,今兒是哀家入宮的日子。這麼多年了,難爲你還記得。”
“自然是不敢忘記。”貞太妃笑吟吟的說:“先帝在時,每年都會陪太后過這一日。如今就讓我爲太后精心準備吧。左右不至於爲了這個丫頭,壞了咱們的興致。”
“也罷。”太后擺一擺手:“你起來。”
“多謝太后。”岑慕凝慢慢的站起身子,裙子上的確都是豆漿留下的痕跡,一片一片的格外難看。
“今兒看貞太妃的面子,哀家讓你出宮。”太后的言外之意,下回絕對不會輕饒了她。“但是哀家的話,你要牢牢記得。就如同這碎在地上的漿子一樣,灑了一地就怎麼也不可能再盛起來。死了的人,更不可能再活回來。”
“是。”岑慕凝笑吟吟的說:“太后明白這個道理,妾身就安心了。秦姑姑的身後事,妾身會讓人好好辦。若太后覺得身邊少了人不方便,妾身也會從王府挑些好的給您送來,盼着能讓您驅使以抵償妾身的愧疚之心。”
“不必。”太后語氣不善:“王府的人你自己好好用便是。”
“哦對了。”岑慕凝少不得提醒一句:“秦姑姑與王府裡的欣悡是同鄉,妾身會讓欣悡將她的骨灰送回原籍,總歸對她的家人是個慰藉。”
貞太妃差一點就露出了不悅,但還是硬撐着繃住了。太后給她挑的這個好兒媳,不光是把太后自己氣個半死,連帶着她也要遭殃。“行了,來人,送王妃回府。”
她暫且忍下之前的事情,笑臉迎了太后:“糕點涼了就不好吃了,太后請趁熱用些。”
“太妃。”太后明眸轉冷,語氣訕訕:“當年的事究竟如何,你我都明白。這個丫頭,是絕對不能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