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下
正在這時,手機響。刺目的陽光下看不清屏幕上顯示的名字,顧小影下意識地接起來,剛說一身“你好”,便聽到熟悉的聲音,如干燥溫暖的陽光一般的聲音,輕鬆地問她:“顧小影,你在哪裡?”
那一瞬間,顧小影幾乎控制不住眼底委屈的淚水,她張張嘴,可是喉嚨被什麼東西哽住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一路上的顛簸、驚險、九死一生,似乎都在這一瞬間爭搶着想要涌出來,可是喉嚨口太窄,想說的話太多,它們彼此擁擠,於是誰也搶不出頭。
管桐有些納悶,興許也是有些不好的預感,便焦急地問:“顧小影,你在哪裡?你怎麼了?”
顧小影終於哽咽着出聲:“我在醫院。”
管桐倒抽一口冷氣,急忙問:“怎麼回事?你怎麼了?在哪家醫院?”
“車禍,我們從麗江出發沒多久就出車禍了,”顧小影眼裡的淚水開始大顆大顆地往下掉,“我在麗江人民醫院。”
“你等着,別離開,聽到沒有,就在那裡等着我,我馬上到。”管桐說完就掛了電話,顧小影驚訝得把眼淚都憋回去了——他馬上到?用飛天掃帚嗎?
然而,不過十分鐘後,顧小影的手機再次響起來,她驚訝地聽見管桐問:“我在急救中心,你在哪裡?”
“我在門診部後面的院子裡。”顧小影抽兩下鼻子。
“別動,等着我!”還是那樣焦急而命令的口氣,可是顧小影在受驚之餘感受到的卻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溫暖——他說他會來,而他也真的來了,這真好,對不對?
顧小影永遠都會記得那天的情景——紅土高原濃密的陽光下,綠樹染上金色的光暈,那個穿白襯衣、戴眼鏡的男人快步向她走來的剎那,她終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任其撲簌簌地落下來。
和風裡,當她委屈而瑟縮地從畫壇一側緩緩站起,身上的淺色T恤不知道沾到了哪個乘客的血跡,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片觸目驚心的紫褐色,令管桐倒吸一口冷氣!
他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顧小影跟前,顧不上廢話,只是着急地、一迭聲地問:“傷到哪裡了?嚴重不嚴重?”
見顧小影只是無比委屈地看着他不說話,他微微彎下腰,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包了繃帶的手腕,另一隻手輕輕撥開她的劉海,心疼地看着她額頭上大片的擦傷問:“疼不疼?說話啊小影,你哪裡難受?”
他溫暖的手掌撫着她的額頭,看着她的眼睛,聲音輕輕的,唯恐嚇到她:“乖,我來了,不要害怕,是我啊。”
顧小影看着他的眼睛,看到他眼神裡的那些焦急,也看出那些強自剋制。她心一酸,眼淚一滴滴無聲地落下來。
看在管桐眼裡,這眼淚卻令他無比心疼。他用手一點點蹭着顧小影臉上的灰跡,恨不得能把她抱在懷裡,用他緊張的心跳告訴她:有他在,她再也不用害怕了!
可是他還要顧忌着,唯恐嚇壞了她。
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下一秒鐘,顧小影突然撲進他懷裡,緊緊抱住他,嚎啕大哭!
那哭聲撕心裂肺,幾乎把管桐嚇呆了!
他手足無措地僵在原地,半晌才曉得抱住她,輕輕拍她的後背,在她耳邊說:“小影,不怕了,我來了,不用怕了……”
可是聽見他這句話後,顧小影哭得更兇了!
顧小影哭了很久。
哭到嗓子沙啞、眼睛紅腫、上氣不接下氣了,才漸漸收住了哭聲。也是哭完了才發現,她的眼淚鼻涕把管桐胸前的白襯衣弄得狼狽不堪,而管桐絲毫不在意地抱緊她,語氣擔憂地說:“好了好了,哭出來就好了……”
顧小影抽噎着擡起頭,看見管桐滿眼的緊張,哽咽着問:“你怎麼來了?”
管桐見她沒事,終於鬆口氣,好笑地看看她的眼睛:“現在纔想起來問啊?”
顧小影撅嘴:“你沒告訴我你要來這裡。”
管桐無奈地嘆息:“顧小影,你也沒告訴我你要來這裡啊!”
顧小影梗着脖子不服氣,一邊抽抽嗒嗒的:“我想告訴你來着,可是你的手機一直不在服務區,我還沒問你去哪個溫柔鄉逍遙快活了呢,你找我算什麼帳啊!”
管桐愣一下,過會才答:“哦……是前陣子的事吧?我被抽去給今年的公務員招考做考官,手機信號都被屏蔽了。”
顧小影扁扁嘴,說話間又想哭:“我找過你的,你不理我,現在還怪我……嗚嗚……”
管桐一個頭兩個大,手忙腳亂地安撫:“我錯了我錯了,都是我的錯,不哭了,小影,都是我不好……”
也是這時,身後突然傳來咳嗽聲,管桐想起什麼似地一頓,回過頭去尷尬地打個招呼:“主任。”
顧小影聽到了,也擡起頭,淚眼朦朧地看過去,只看見恍恍惚惚的一個人影。她索性把臉湊到管桐的襯衣上蹭一蹭,再擡頭,終於看見一個五十歲左右、領導模樣的人正在不遠處笑眯眯地看着她,而後好脾氣地問:“小管啊,這就是那個讓你主動要求來開會的理由?”
管桐臉紅了。
如此這般,顧小影的香格里拉之行泡湯了。
從醫院離開後,她的行程便和管桐的行程捆綁到了一起。也是到這時她才知道,管桐口中的主任是省委辦公廳主任,是管桐上司的上司。他們是來昆明開會,會後安排到麗江參觀一天——也就是這僅有的一天自由時間,被顧小影攪和得面目全非,直接變成麗江人民醫院半日遊。
回昆明的時候是與會人員集體乘坐火車,當地會務組幫管桐多買了一張臥鋪票,於是顧小影就變成了管桐的隨身行李,上上下下形影不離。主任在一邊看見顧小影那副乖巧的樣子,樂了。
他悄悄對管桐說:“多好的小姑娘,文文靜靜的。”
管桐苦笑:“主任,其實……她本質上是挺活潑的。”
主任難以置信地看看趴在下鋪小桌上昏昏欲睡的顧小影,再看看管桐,“嘖嘖”感嘆兩聲,晃晃頭走到前面找人聊天去了。
管桐知道主任是給自己製造機會,可是扭頭看看睡得顛簸不安的顧小影,管桐又是一陣心疼。他走到她旁邊,彎下腰喚她:“小影,別趴這兒,會感冒,過來躺下睡。”
顧小影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是管桐,支支吾吾地答應一聲,順勢脫了鞋子躺下去。任他耐心地給她蓋好被子,在她身邊坐下,就那樣看着她的睡容,看了一路。
中間顧小影似乎做了噩夢,惶惶地驚醒過來,睜眼就喊“管桐管桐”。管桐俯下身抹去她額頭的冷汗,抱住她,告訴她“我在這裡呢,不怕”。她再次安心地睡過去,沒有看見管桐臉上的微笑。
正午時分,列車還在轟隆隆地行駛,陽光沿窗簾縫隙照進來,落在顧小影長長的睫毛上,隨火車的晃動而輕輕跳躍。管桐就這樣靜靜看着身邊的女孩子,有濃郁如陽光樣溫暖的情緒源源不斷地涌出來。他忍不住伸出手,把顧小影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握在手心裡。
有柔軟的、溫暖的、美好的感覺,直抵內心。
這一次,他和她都無法再回避:麗江,是他們愛情開始的地方——儘管,是在醫院那麼不美好的場景裡,以及車禍那麼落魄的背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