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和段南風相約於古陽村,便是急於瞭解答案,到了現在,卻還是觸不到真相。兩個人如今的敵對立場,讓她的一切問題,都問不出口。
“凌月,”段南風回眸,極爲鄭重地問道,“如果陸將軍肯接受,你願不願意率領屬下衆人聽從陸將軍號令?“
“我……”凌月的手按在劍柄上,眼眸垂下,復又擡起,如是者三,望着段南風,終於咬了咬牙,便要點頭。
“你也不忙決定。”段南風卻在這關鍵時刻溫潤一笑,如一朵九天雲上垂下的花,“不要因爲什麼個人的原因草率點頭,我知道你要負責你手下的那些馮氏族人的前程和富貴,事關重大,最好是商量好了再做決定。”
他說罷,感嘆一般又道:“凌月和少綰兩人當初入火蓮教,是爲了和朝廷作對;如今樓鐸已死,若陸將軍肯救天下於水火,帶領蒼生重建江山,又何嘗不是馬家最好的歸宿?”
倒想不到事情會發展到現在這個樣子,雲裳苦笑了笑,段南風的話,可信嗎?他要說服雙方,到底是做戲,還是真的?又有什麼目的?陸慎雖勇,到底只是一個尚無兵權的小小招討使,且對大鳳朝忠心耿耿,要依靠他來反叛大鳳朝、重建江山?荒謬得可以了。
“陸將軍想必也需要斟酌一番。”段南風輕揮袍袖,他那寬大如僧衣的青色布袍便輕輕招展,一如那夜雲裳在窗前所見的剪影。“還有孔侍衛,也需要休息了。不如幾位今夜就在這裡住下來,有什麼疑問,也好讓段某爲諸位一一解答。他說最後一句的時候,雖沒有正面看雲裳一眼,但話中之意,卻讓雲裳分明知道,那就是說給她聽的。
她於是笑笑,搶先朗聲道:“客隨主便,雲裳願意聽從段公子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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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火蓮教的分舵,果然廣大。
凌月說這裡是千年古墓改造而成,那麼擁有這個闊大雄渾古墓的主人,也定然是個帝王將相一流的人物。
從他們用餐的大廳出去,前面是一個長長的石級甬道,寬闊敞亮,足有丈把高,但很明顯並不是這千年古墓的主墓道,沒有雕刻,沒有壁畫,只有隔不遠一個的青銅壁燈,昏黃地注視着來往的生人。
雲裳被段南風安排在了離那個廳較遠的一個房間裡。屋子裡裝飾得倒還豪華,又有婢女服侍,但還是讓雲裳有些不寒而慄的感覺----千年古墓,誰知道現在的這間房,原本會不會是哪個陪葬的倒黴女鬼棲息之地?
陸慎倒是提出三個人同室而居的建議,不過她寧肯在這裡一個人住,也不願意到隔壁去和陸慎孔傑擠在一起;倒不是怕和陸慎一間惹人非議,也不是怕孔傑醒過來的時候看見她會抓狂,她只是,覺得一個人住方便些---夜裡,也許還要探探鬼屋……
而陸慎估計真是以爲她在爲了那天夜裡催眠的事情尷尬,見她不肯,又有火蓮教的人在旁邊,便囑咐了她有什麼異常立刻警示,就回到隔壁房間去了。
在古墓之中本沒有白日黑夜,雲裳胡亂和火蓮教的婢女們調笑了幾句,估摸着將近戌時末了,便遣了人都出去,又將“房間”裡竊聽的銅管處置了下,去帳子裡靠在枕上,打算假睡一會兒,預備夜裡行動。
千年古墓。獨自一處,能不怕麼?雲裳倒是感覺還好,靠在枕上。看着壁上膏脂燃起的幽幽藍火,心裡卻在盤算着段南風這番部署的用意。以及自己究竟能夠在其中撈到什麼好處。
古墓雖幽,卻遠遠比不上人心更令人畏懼。
迷迷糊糊,正要睡着的時候,期盼已久地叩擊聲終於響起,暗夜之中。門閂開處,一個黑影輕巧巧一個閃身,便進了雲裳的房間。
爲防備萬一,雲裳的房內也已經熄了燈,黑影一閃而入,雲裳便將門嚴嚴實實管好,頓時,整個房間陷入了深淵一般地黑暗之中。
“無憂公主?”黑影不確定似地,先開了口。
雲裳沒有答話。只是咳了一聲,示意自己的存在。
“屬下陳阿南,見過無憂公主!”對方有些激動。聽聲音彷彿已經向着雲裳地方向跪拜了下來。
“陳阿南----果然是你!”至此,雲裳才確認了對方的可靠。輕輕一搖。點起了個火摺子去燃壁上膏油燈;而……手上那枚淬毒指環,卻並沒有收起。
面前的人。真的是陳阿南,平興府中,被雲裳從死屍堆中拖出來的那個少年。不過一個多月不見,人已經長高長壯了不少,黝黑地面龐上,也多了些成熟穩重的氣息。
雲裳欣慰地扶起他,“傷都好利索了麼?怎麼會到這裡來,還用了羽林禁衛軍的聯絡暗號?”
陳阿南對在這樣陰森的地方能夠見到雲裳,感覺十分激動,見問,連忙把這段時間來的境遇扼要介紹了一番。原來,平興府那次,他重傷被雲裳救下之後,因爲好醫好藥,很快就能夠下牀走動了;但他身份尷尬,曾經參與過射殺鎮南軍的將士,所以軍中再不敢待了,正好羽林禁衛軍同他聯絡,要他以平興知府的府兵身份,投奔火蓮教做個臥底,又許了高官厚祿,他也就同意了----一番安排,才入了火蓮教,不過是個小卒,誰料正好遇到段南風和馮少綰從平興都督府出來,機緣巧合,竟然被馮少綰看中,帶在身邊打雜跟班。
不過羽林禁衛軍紀律嚴明,非命不得擅動。他雖然知道暗力營和馮少綰聯絡的事,可是在沒有見到羽林禁衛軍的聯絡信物之前,他卻是一點消息也不曾透漏。
兩個人正說着話,那門,居然又一次被輕輕叩響。
“陳阿南,你來見我,是馮少綰地命令麼?”
陳阿南搖搖頭,“我是看見無憂公主玉帶鉤的聯絡暗語,知道無憂公主要找羽林禁衛軍的人,這才趁夜來見地。”
“好,那我只問你一件事:段南風這個人,是什麼時候到了火蓮教?”
“段公子是最近纔到的,聽說很受元師器重。”
門外地敲擊聲再次響起,與陳阿南那一板一眼地三沉兩輕不同,這兩次敲擊,顯得雜亂些,但仍然是規律的,帶些樂感,彷彿在說着什麼密語。
雲裳走到門邊,將門上用於通話地小孔拉開,輕輕問:“少綰?”
門外頓了頓,嘆息似地回答:“是我。”
雲裳也嘆,回身熄滅了壁燈,在陳阿南耳邊輕輕囑咐:“枕頭下面有一個小竹筒,該怎麼做我都寫在裡面,你自己去看。”
說罷,她去開了門,一閃身,自己出去了。
門外,真的是馮少綰。
他沒有料到雲裳忽然從裡面出來,愣怔着退了一步,昏黃的燈光下,一時兩個人相對無言,竟然有些尷尬。
“帶我四處走走吧,還沒有參觀你們火蓮教。”雲裳率先打破了沉寂……可是,夜半,古墓,兩個敵對立場的男女,四處走走,真的,很合適麼?
“好。”馮少綰似乎也並沒有發現這建議的不妥之處,只是點了點頭,往旁邊讓了讓,待雲裳先走。
這是他做雲裳男寵時養成的習慣了。
雲裳心中一時有些怪怪的,卻什麼也沒有提,真的舉步,向着遠處黑暗中的甬道,慢悠悠地走去。
那不知道是什麼動物油脂製成的膏油燈,在潮腐的氣味中搖搖曳曳地燃燒着,而兩個人的影子,也隨着燈光,忽長,忽短。
“還記得從前那段時間,每天夜裡都這樣和你一起在府裡到處亂走呢。”她微微含笑,又一次打破沉寂。
“嗯。”馮少綰和她一樣一身白衣,和古墓中的氣氛倒是般配,也……如同當初他第一次在蓮心小築中與她共遊時的裝扮。
“記得那時候我還問過你怕不怕鬼呢,你說即使楚縉出現,你也是一劍賜它個灰飛湮滅。”雲裳略歪着頭,真如初見時的那般,打趣着他,“你真的很恨楚縉麼?”
“恨……不過不是這個原因。”
是在說他離開她的事麼?不是這個原因,是什麼原因?雲裳忽然停住了腳步,淡淡嘆口氣,“少綰,你知不知道,我很後悔?後悔當初把你留在身邊。”
少年的腳步也隨她停下,垂了頭,遮住眼眸中的黯然,“應該的。”他背叛了她,離開了她,目前的立場與她敵對……她會後悔當初,理所當然。
她搖搖頭,“你不知道。我看見現在的你,就想起初見面的時候……那時候,你會笑,會憤怒,會諷刺我----可是現在,和那個段南風給人的感覺倒是越來越象了:空靈飄逸,不食人間煙火一般……反教人看了心疼。”
雖然闇昧之中看不清楚,但她也知道,那個少年垂下的睫毛定然是在輕輕顫抖。
“其實都是我的錯。”雲裳嘆口氣,“當初在蓮心小築,我早知道你接近我別有目的,卻還是留下了你在身邊,我以爲你既然與樓鐸有不共戴天之恨,又是忠良之後,那便總能與我相處得來----卻忘記了,人各有志,豈可強求?若是我當初不一定用心計留你,想必今日再見,也不至於如此尷尬……可是,你也許不知道,我並不曾後悔曾經救了你。畢竟……那件事是出於我的本意。不過,你會用馮少綰這個名字一直活下去,倒是讓我有些意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