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浯國都,納京。
鳳眼邪魅的男子在龍椅上安靜的坐着,靜靜的聽一堂朝臣們嘰嘰喳喳的討論着他的後宮立後之事。年輕的帝王似乎只給了他們一個耳朵,修長秀氣的手指跳舞似的在一塊玉石上不停的打磨着,手中的銼刀刷刷點點的在玉石上不住的磨動,玉石屑掉在地上,晶瑩潤透,顯見得帝王手中的那塊玉石乃是極品好玉。
刀筆下處溫柔卻精準,削去多餘的玉石,一個惟妙惟肖的美人臉漸漸在他的手中出現。眼角帶着說不出的萬種風情,卻勾起一邊的嘴角,似乎嘲諷着這些可笑的世人。
“陛下,後宮不可無後啊。”最終,三朝的老臣終於熬不過這個沉靜的帝王,開口勸說。
而帝王只是淡淡的開口,甚至連眼皮都沒擡起來看哪個老臣一眼。“鳳朝那邊還是沒有消息麼?”
大臣一滯,“沒有聽聞任何關於那人的消息。”
“既然沒有她的消息,那麼……孤要立何人爲後呢?”年輕的帝王滿眼愛意的看了看手中的玉石雕像,吹了一口氣,來回愛撫着石像的長髮,“你們這些人,每天都勸孤立後可知道讓她聽見,該有多不高興。”
“這……陛下,立後乃是一國的根本,後宮穩定朝堂上也才能安寧啊。”
“既然如此,諸位愛卿,就加緊人手去找到那個人吧。”帝王擡頭,妖嬈的鳳目之中閃出冰冷的神色,然而他的脣邊卻始終帶着戲謔的笑意,那是一種看破了生死的超然,也有着超離紅塵的孤獨。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而他的那一瓢飲……仍無下落。
“雲裳,以後上朝我有你日日陪伴,也就夠了。”帝王將雕刻已完的玉石人像放在自己的龍椅另一側,按照蒼浯國的習俗,那個位置是屬於王后的尊位。
“陛下,咱們圍在大鳳朝邊界上的部隊是不是要撤回?”
“不,直到有了她的消息,再議此事。”
如是幾個月下來,朝堂上的對話都是如此的蒼白無力,新登基的二皇子的確是一個安國定邦的好手,是個稱職的皇帝,只是在關於那個人的事情上,就顯得一點理智都沒有。
四個月後。
“陛下。”負責找人的臣子激動地熱淚盈眶,“陛下,臣等終於得到了關於那個人的消息。”
“哦?”帝王的眉梢一挑,煙波如水,“很好。魏莊公,秦牧公,勞煩兩位愛卿監國一段時間。”
“這……陛下……您要離開京城麼?”魏莊和秦牧兩個人對視一眼,嚇了一跳,新皇登基還不到半年,就要離開京城麼?
“嗯,有個地方,有個人,我一定要帶她回來。”青年的帝王從龍書案後站了起來,消瘦的骨架似乎都撐不起這件氣勢恢宏的龍袍,探出右手順勢一帶,將在一旁瞧熱鬧的玉石皇后撈在手中,“欽天監查看下近期的黃道吉日,諸位愛卿,準備迎接你們的王后回朝吧。”
“是,陛下。”
“陛下,那咱們是不是可以撤掉邊防的部隊了?”將近半年的戰事真的太耗費國庫和人力了,大臣們提起這件事情,沒有人不額頭冒汗,腳底發冷,長期的戰爭絕對能拖垮一個國家。
“咦?對啊!”帝王一拍腦門,想起來什麼似的非常讚賞的看了一眼那個說胡的大臣,“你說的很有道理。”
“那臣等這就去派人八百里加急撤掉布軍。”大臣鬆了一口氣。
“不,是要將壓在鳳朝邊界的兵力增加一倍。”
“額……”
“要是他不肯把她給我可怎麼辦呢?你的這個主意着實不錯,王后就喜歡你這樣的聰明人。”
一月之後,大鳳朝,無盡山腳下。
山腳之下有一處矮檐的農舍,磚瓦尚新,墨綠色的翠竹在山巒之中來回搖擺,山林之中有人焚香彈琴,翠竹搖曳的陰影之內,隱約可見一處敞開的石洞,石洞十分的隱秘卻難不住眼前這個男人,他已經到這裡整整七天了,七天之內,他日夜撫琴,似乎藉助這項活動他就能看到那個怎麼也找不到的人一樣。
林中夜色已深,明月掛在當空,竹林掩映之中有人從林蔭深處走來。經過撫琴男子的身邊時,只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抱着懷中的柴薪踱進了農舍之中。
這個人一身粗布衣裳也難以遮擋住他的武將氣息,他的身上有那麼一瞬產生了濃濃的殺氣,而這殺氣是在他看到了這個撫琴男子的時候纔不可抑制的竄出來……
這個男人,是陸慎。
農舍之中,有人打開窗,撐着一根竹竿挑下來掛在房檐下的苞米,往外看了一眼,嘆了口氣,“二弟,這個人你真打算不管不顧麼?”
“我爲什麼要管他?”陸慎正在切菜的菜刀被揮舞的上下齊飛,陸謹看着崩飛的到處都是的菜葉,“你是要這麼將他放逐下去麼?”
“大哥,你莫不是忘了咱們被逼在石洞之內時的窘境了嗎?那時候咱們所有人都命懸一線,可他呢?他又在哪裡逍遙快活?”陸慎越說越有氣,將手中的菜刀高高舉起,一個沒拿準力道,刀柄都飛了出去。
“二弟,你也是領兵打仗的人,怎麼能和尋常人一樣只見表面不見內裡的緣由呢?”陸謹長嘆一口氣,“你到現在還認爲當時鳳紫泯忽然令人撤兵是心中還對雲裳,對我們有那麼一絲的憐憫和不忍嗎?”
“我早該告訴你,他是個冷血的皇帝,是個無情的男人,他的眼中只有江山社稷,和外面那個彈琴的傻男人不是一種人。”陸謹的目光中顯出幾分深沉,“他纔是那個真正可憐的男人。”
“他可憐?雲裳就不可憐嗎?”撿回了菜刀的陸慎怒不可遏,聲音大的幾乎能震塌了農舍。
“雲裳若是在此,她一定不會覺得自己是最可憐的那個。”陸謹長嘆一口氣,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來,“你自己看吧。”
陸慎仔細看過之後臉上的血色都褪去,幾乎是靠在桌案旁邊,“我從未想過鳳紫湘會做到這種地步。”
“陸慎,你從來都對自己的妻子不管不顧,甚至連她通敵的事情你也一無所知,難道最後雲裳會被她反攻這件事情裡就沒有你一絲一毫的責任嗎?”
“這件事是被誰翻出來的?”陸慎有些不明白,“鳳紫湘死後不是被追封成一品公主了嗎?怎麼還會有人這麼大膽的去追究她的責任?”
“這就是雲裳的高明之處,你我都沒有察覺到一丁點的風聲,在她出事之前,已經請黃白橘和亦陌他們兩人一個在明,一個在暗的去追查了鳳紫湘的底細,至於讓你當時被困在城郭之內的事情也是她一手促成。”
“她這樣做到底能有什麼好處?”
“或許……她認爲只有這樣做才能讓你對她低頭吧。”陸謹帶着同情的神色看着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眼光落在窗外撫琴的那個人身上,“去吧,他這個樣子,誰看了都不會好受。”
陸慎沉默片刻,終於舉步向外。
“蓮準。雲裳臨行時給你留下了一句話,你……隨我來。”陸慎的目光落在了那人已經開始滴血的手指上,心中不免一動,這個昔日邪魅飛揚的男子竟變得如斯沉寂,沉寂到似乎已經沒有了靈魂。
“多謝。”他收起琴,彈去琴絃上的血珠。
“你方纔彈的是什麼?”
“貴妃醉酒。”蓮準隨着他的步子走在黑白斑駁的竹林之間,“是我聽她唱過的一首曲子,很好聽,也,很悲傷。”
黑黝黝的山洞之間,迂迴且長的一段路,蓮準一邊走着一邊感覺到周遭的冰冷,似乎周圍有什麼聲音在提醒着他,當時他們所遭受的痛苦和生死一瞬的絕望。
絕壁之上,有歪歪扭扭刻上的字跡。
“弱智三千弱水,一瓢洗白頭。半生輕狂客,半生泉下相候。”修長的手指撫摸着凸起的石刻,凹凸之間盡是她當時的無奈以及深深的思念。
“泉下相候。”蓮準的眼中漸漸溢出淚水,打溼了蝶翼般的睫毛,“她在等我嗎?”
“直到最後一刻。她都相信你不來有你的苦衷,也從未抱怨從未怨恨過你。”陸慎的聲音也有些嘶啞,似乎在強制着自己即將崩潰的感情。
“無盡山洞對她似乎有極其特殊的意義。我甚至還想過……在山洞的另一頭其實別有洞天,那是一個你我都無法企及之所。卻是她該去的地方。”蓮準的臉色越來越不好,摸着刻字的手指也彎曲了起來,忽而,他彎下腰猛烈的咳嗽起來,陸慎一驚,藉着月光他看到了蓮準脣邊溢出的鮮血,將這張欺騙世人的臉孔映襯得更加妖嬈邪魅。
“蓮準,你……”
“在沒有她的世上,紅塵萬丈也無可眷戀了,不是嗎?”蓮準不以爲意,擦去自己脣邊的血跡,“我想你和我有同樣的感覺,否則你也不會罷官在此了,不是麼?意氣風發的陸慎將軍。”
“我不在,蒼浯國可要安生些。”陸慎橫了他一眼,“我陸慎頂天立地的大丈夫,還不至於因爲兒女私情而放棄保家衛國的使命。”
蓮準呵呵的笑了,“咳咳,你說的對,我該向你學習。”他的神色忽然凝重了起來,“可是陸慎你也未免太小看了我蓮準。”
陸慎從未見過這樣嚴肅的蓮準。
他此刻看起來真的像一個王者。
“我也不會讓我的子民陷入水深火熱的戰亂之中,如果……”
“如果什麼?”山洞之外,忽而傳來第三個人的聲音。
“什麼人?”陸慎一震,他方纔太過沉浸在和蓮準的交談之中,甚至都沒有察覺到周圍已經聚攏來了至少十幾個人,聽腳步聲,都是有內力在身的高手。而其中唯有一人的腳步聲,略微有些沉重。
而隨即而來的王者霸氣也撲面而來。
陸慎的手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隨時蓄勢待發。
“陸卿,你這裡好清閒自在。”有人挑開竹門,鳳紫泯一步跨入,舉目四下查看一番,眼神一暗,陸謹已經從內宅裡迎了出來,“臣不知陛下到此,請陛下恕罪。”
鳳紫泯隨口答道,“愛卿何必多慮,孤只是隨便……”他的話音驟然停頓,目光冷冷的停在門楣上。那裡赫然寫着三個大字。
“逝雲歸”。
逝雲,逝雲,何時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