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八章 迴歸
蕭公權並不否認強鄰的解釋。
周西成沒有琢磨清楚這件事的意義。
劉湘也在琢磨,但是蕭公權已經不讓他用中庸的方法考慮,那麼只能重新考慮,世界是什麼樣子的?如果世界不是中國人說的那樣忠孝仁義加上中庸,自然中國人後續的解釋就不對,也就沒有什麼值得看得了。
因爲他們在這裡談論的聲音比較大,所以其他人也都聚攏過來,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大家也是一時無解。這個是世界本初的認識不同,導出的世界觀不同。
中國人原來置之不理,但是留學生們是當真的。
強鄰道:“這件事情以前我有記憶的時候,與胡適之有過爭論,他雖然正確但是無用。最後被張大帥調去北方做實際治理去了。胡適之最後也沒有放棄這一套自由理想,但是他不得不與中國人打交道了。”
蕭公權說:“這些政治思想歷史研究,在美國政治歷史學的開山鼻祖威廉-鄧寧,就是胡適之的那一門的開山大師,他是哥倫比亞大學的哲學系教授。張奚若張號耘、金嶽霖金龍蓀則是威廉-鄧寧的直接弟子;蔣廷黻師從該校歷史系的卡爾頓-海思,講究的社會歷史學,研究‘族國’主義。他們都是一個研究院的,所以都有影響。留學生問題也是從這裡來的。”
周西成和劉湘都是聰明人,記住了美國政治歷史研究的大家,也就是從蕭公權這些學生的爺爺輩分的導師開始而已。
但是他在說什麼呢?
強鄰解釋到:“威廉-鄧寧等哲學家,沒有從中國政治思想家中得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所以他們看不上中國的政治思想歷史,學生們接受他們的理論,自然就受到了理論的影響。但是胡適之卻在北京大學教過中國哲學歷史,並寫了書啊?”
蕭公權說:“我現在教的是中國政治思想歷史,寫的也是這些論文。所以,對歷史進行系統的批判,正是革命的前提。我所提到的美國教授,他們都是對美國的歷史上的政治思想、社會思想進行批判,才構建新的系統,或者得出正確的經驗。我們歷史上做的批判,做的不夠,所以價值貢獻不大。”
強鄰問:“中國的政治思想歷史,內容很多麼?”
蕭公權說:“也有很多,但是真正的思想很少,因爲系統的批判不多。仁政是一個主要的儒家思想,無爲而治的道家思想。但如前面所說,基本上就是控制。仁政是目的,但是通過禮,一定的範式做到控制;道家治大國如烹小鮮,道理是這樣,但目的是什麼?當然也是自然和諧,天下大治。所以,你可以看到中國總是通過家、家族、士大夫的禮節來達成控制鄉村;但是這個中間層也是被控制的,中間層與朝廷博弈,與鄉民博弈,大概就是中國歷史反覆的一個模式。”
“不要提農民起義。太平天國不是農民,是知識分子領頭的;李自成後來也是靠牛金星這些讀書人。真正的農民就是過好日子,他們受知識分子的影響大。但是知識分子總是欺騙他們。”
“蔣廷黻學到的美國‘族國’主義,是從封建封地研究的,不是中國的國家主義,也不是民族主義。”
強鄰說:“我明白了。東北人不管什麼族,都被日本人都稱作滿族、或者滿洲人。大概就是把這個族,看成是一個封地,一個族國?”
蕭公權說:“是的。沒有一個詞能夠對應這個單詞,族國主義,它指的是封建時期的城邦和依附城邦的人羣,強勢的宗室貴族和弱勢但人數衆多的民衆,構成的一個互助共同體。如果翻譯成‘邦國’,我們也不知道什麼意思,以爲是分-裂。大概我們中國早就失去這個概念了。我們的民族,與人家的邦國,對應不上;我們的民族主義,在人家那裡就是種族主義;完全是兩個意思了。族國主義,早期翻譯是‘拿遜’主義。”
周西成倒是明白這個意思了,他說道:
“這個邦國,我還是明白的。我們貴州現在就是一個邦國!當初就是黔北家鄉人們讓我帶兵回鄉保護家鄉的,他們給我兵員和交稅,我保護這裡。然後是貴陽府士紳驅逐彭漢章,讓我督軍貴陽,貴陽就是我的另一個邦國。只有黔南是我佔領的。大概不是邦國主義了。”
蕭公權笑到:“邦國主義也可以擴張勢力的。但是你提邦國主義,別人不知道你什麼意思。你們提的自治,也是邦國主義的內容,但人家還是認爲是割據,中國就把任何不統一當成是不可忍受的事情,即使對民衆有好處,民衆也不贊同割據。現代邦國主義,可不是僅僅是割據,而是邦國內部的民主,這是現代邦國主義的核心。當然,軍國主義也是早期邦國主義的內容,日本現在正在鬥爭,下級軍官一般提倡軍國主義,因爲這樣他們就能夠有更多的權利。”
和周西成一樣,劉湘也是川軍後起之秀,下級軍官出身;龍雲也是警衛大隊長出身,所以蕭公權就是說他們一樣。
劉湘劉甫澄小心地問到:“蕭先生啊,你說這‘拿遜’主義,我們叫自治省,或者自治邦怎麼樣?我們四川到處都是自治邦。”
蕭公權說:“沒有什麼用的,人家還是知道你要搞割據。中國沒有族國,拿遜主義,但是有大一統主義,大民族主義。你任何思想,他都會看成是分裂的,不合作的,割據勢力。只有大集權主義,大拿遜主義,世界大同主義!”
劉湘怒道:“搞大集權,不就是袁項城袁本初的意思麼?”
蕭公權說:“在大集權下面,也可以達成民權等三權的民主主義。楊度楊皙子的君主立憲,實際上就是最輕鬆的。但是大家都不熟悉和不信任袁氏家族的君權的走向,太強勢的皇權,讓人不放心。還不如大清晚期的皇權,他們最後立憲的請求,就是孤兒寡母的哀鳴,想換一個體面的存在;但是中國人已經沒有理性了,只是要驅逐韃虜,對自己有壞處,也無所謂。所以才弄成現在這個局面。”
強鄰沒有說什麼,他知道楊皙子等人還抱怨蔣介石沒有大志向,不肯當皇帝。如果蔣介石肯當皇帝,楊皙子認爲事情肯定簡單多了。
劉湘說:“你的意思,楊度楊皙子是對的,我們應該支持袁項城當皇帝?”
蕭公權又笑到:“你只是關心你的自治邦,其實袁項城抱怨民衆的是,民衆並不是真正知道民主制度,但是他們贊成它;民衆也不真正君主立憲怎麼樣,但是反對它。袁項城認爲都是梁啓超這些知識分子挑撥的。實際上也差不多是這樣。民衆並不認爲袁項城當皇帝是什麼壞事。”
劉湘說:“確實,我不太關心袁大總統當皇帝的事情,我總是關心我的自治邦的事情。總有人做反我啊!”
蕭公權說:“你們都不如袁大總統的經驗和學識。他與清朝大儒和慈禧太后打了很長時間交道。他知道民衆,也知道皇帝集權制度。即使城邦民主自治,也不總是進步的。蘇格拉底就是希臘城堡民主制度的法官判處死刑的。”
周西城說:“這倒是可以理解。紅黨都是被國民黨的三民主義殺死的,宣傳異教邪說唄。貴陽也殺死不少早期民黨,後期的紅黨。”
蕭公權說:“是的。也不都是紅黨的理論,還有很多基督教左派,工農左派,也有被殺的。沒有寬容理論的民主,就是中世紀的統治時期,宗教對立殺死的人,比一戰還要多啊。”
衆人爭論累了,大家開始歇息。
蔣百里等士官三期,趙恆錫趙炎午等士官六期,還有胡瑛胡蘊山等講武堂一期的督軍教官們,也都聚攏在旁邊幾桌喝茶,靜默不語。
這些人多數修佛,有些道行了。亂世容易看透紅塵啊!
這些排長出身的督軍們,跟這些老督軍當年一樣,小公雞一樣好鬥。最後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突然,蔣百里、趙炎午、胡瑛等衆人起立,雙手合十,口中唱着:阿彌陀佛!
原來是本院主持陪着虛雲大師來了。強鄰等人並不知道,但大家也是跟着起立,致禮。
虛雲老和尚當時據傳說已經80多歲了,但是看起來也就50出頭。他向大家回禮,拉着龍雲到齋堂談論事情去了。
大家坐下。
蕭公權嘆到:“阿彌陀佛,事情就又回到起點了!”
強鄰問:“難道你的理性發生了變化麼?”
蕭公權說:“我是基督教中學畢業的,但對宗教始終是敬而遠之的。宗教本身總是滲透到各個方面的,現在西方理論界開始興起反理性的迴歸潮流,所謂後現代主義,這也影響到中國的學者。”
劉湘是道家思想,他感興趣地問:“這就是佛學的空性麼?回到東方自然道家?”
蕭公權說:“理性本身是沒有什麼對錯的,但是任何事情總是有一個度。我們留學生基本上都是本着理性的立場在做事。我是這樣,胡適之也是這樣,還有上海灘法律界名氣很大的吳經熊吳德生,也是這樣。大家差別就在程度的把握上。”
強鄰問:“有什麼區別麼?”
蕭公權說:“這是很有意思的。我們應該是民國以來的二代思考者,康、樑算是一代的話。但是大家面對的目標都是一個,就是中國的發展道路問題。”
“胡適之堅持自由主義立場;我是堅持一定程度的考慮中國集權的的傳統作用;我的密西根大學同校學弟吳經熊在融合中西理論;胡適之的哥倫比亞同校學弟金嶽霖金龍蓀卻研究起唯心唯物的融合來了。真是有意思啊!”
“我的中國集權傳統考慮,卻是要求最高級別的執政者,和必要的法治約束。大政府不一定就是壞政府,如果有憲政約束的話。”
周西成有些茫然,劉湘則有些心得。
強鄰說:“還是我思我在啊!”。
他要回去做實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