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花開春寂寂,花羞月色夜沉沉】
嚴昭明輕輕翻了個身,從儷如的背後將手伸到跟前來,緊緊環抱着她。儷如被這動靜弄醒了,卻並不睜開 眼,只是抿着嘴,甜甜地笑了。
“別走……”彷彿是嚴昭明在說夢話。
“沒有誰要走,大爺睡罷。”儷如將手搭在嚴昭明的手上,握住了道。
“你真好,別走……妃嫣……”
這幾個字,儷如聽得並不是很分明,卻立時睜開了眼睛,彷彿眼前微弱的月光,能讓她打開耳朵。
“小嫂,有沒有人和你說過,你和林妃嫣,你們的相貌,至少有七成相似。”
儷如突然想起了這句話,這話,是嚴少卿對她說的,她只當他是輕佻的玩笑話,可是如今,她再不能當它是一句玩笑話。
況且林朝光,也曾說過這樣的話,“你與你姐姐的相貌倒是有七八分相似,也算是我們父女的緣分罷。”
儷如試探着輕輕問道:“大爺,你叫誰?”
“妃嫣……”這是嚴昭明的夢中囈語,輕輕的呢喃,雖然說得輕快,卻攝人心魄,教人寧可立時聾了纔好。
儷如的身子,彷彿被絕世的武功擊中了,她的人,像廚房裡的魚,一張外衣還是好的,可是裡面的肝腸脾肺,已經碎成了千千萬萬塊,被水衝着,流到最骯髒的地溝裡,再也找不回來。這些事情,發生得有些太快,彷彿她還沒怎麼感覺到痛,就那麼過去了。
從前,她只當自己是個代嫁的丫頭,她也知道自己的命數,她對愛,從無幻想,可是,這一次,她下定決心,以羸弱之身去維護這個男人,下定決心,將終生都交付給這個男人,卻……
“我顧念着妃嫣,自然也是記掛着你,別叫你爲我受了委屈。”
“往後,這面具,我爲阿離戴,我必惜取眼前人,不負你爲我一場。”
“往後,爺護着你兩姐妹周全。”
“你不必擔心我,眼前的困境,不是正解決麼?不管怎麼樣,我們總在一處。”
這許許多多的話,是從前嚴昭明對她說的,如今想來,這話並不是對她說的,而是對她身上,林妃嫣的影子說的——不,或者說,她是林妃嫣的影子而已。
她曾經是感激的,感激聖恩,感激嚴昭明給的那些承諾,甚至不再恨林朝光了,甚至有些認定,這正是命運的安排,如果沒有從前的那些周折,也換不來今天的一切。可是,她,應當感激嗎?感激這個堂堂正正的身份,感激這似是而非的愛情?她應當感激。感激自己從一個死去的人身上,被施捨了尊嚴,施捨了愛。只不過,數月相聚,實在太短暫,她那些許的好處,他那點滴的愛憐,一瞬間,就被擊碎,化爲夢幻泡影。
其實,從牀上坐起身子來的時候,她是笑着的。月光透過牀紗,照着這個發光的男人。她好像有那麼一點點想通了,她,一個卑微的侍女,一個低賤的媵妾,又憑什麼和林妃嫣相提並論呢?那是她十年的主子,十年的恩人,況且,她只是一個已死的人。
“今後,你就是我唯一明媒正娶的妻子林儷如,是嚴家唯一的長媳。”
至少這句話,是他親口對她說的,是清醒的,是篤定的,是她可以緊緊握在手裡的未來。剩下的那些話,她可以當他是不勝合巹酒的酒力,可以當他是被一天的疲憊所侵擾,可以是所有其他的一切……她長嘆了一口氣,又一次,滿足了做這片刻的替身,又一次,屈從了命運看似無情的安排。
這之後的許多日子,儷如雖然看不清身邊這個百般體貼,千般溫柔的人,卻只是一味沉浸在一日日的柔情蜜意中。
自從八月十八之後,嚴少卿再也沒回過家,家裡人傳閒話,彷彿說,他在平康里的“仙宮苑”包下了一名叫如月的歌姬,常住在“仙宮苑”中。
儷如再一次聽到嚴少卿的的名字,還是廣德公主下嫁的那天,和小釵去上街,偶爾在首飾鋪裡聽到了幾句流鶯女子的交談。
“弄月姐姐,聽說,你們仙宮苑有位二爺,包了你們花魁如月一整年呢?”
“連你都聽說了呀,你可知道,這位二爺是甚麼人?”
“甚麼人?……哎,這柄玉簪子倒別緻,你瞧……”
這個叫弄月的,壓低了聲音道:“我有位常客周官人,是官媒衙門裡的司戶佐,那天呀,和我們這位二爺在暖閣裡打了個照面,原來這位闊綽的二爺,就是刑部侍郎大人的二公子呢!哎,你別拿那個玉釵,那兒崩了一條金線,你看看那邊的……”
“呦,是麼,聽說是皇上的外孫?不就是前陣子皇上親自賜婚的嚴家嘛?”
“是呀,嘻嘻,可把我們媽媽高興壞了,你說,這不和傍上了金山銀山一樣麼?”
“是麼,趕明兒個,我也去你們那兒湊湊熱鬧,嘻嘻……”
“可別可別,我跟你說,這位二爺呀,頂喜歡粉色,頂討厭綠色,你瞧你,名字叫吟荷,穿的一水兒的湖綠,又戴個玉簪,去了呀,他不把你給打出來,哈哈哈……”
這個叫吟荷的,用絲帕捂着嘴笑道:“我說呢,怎麼你們仙宮苑的姑娘,哪陣風吹得不對了一樣,不是桃紅就是海棠紅,原來是因爲這個。”
弄月將手上的首飾放下,道:“這些富家子弟的脾性,咱們是摸不透了,倒是如月,把個二爺啊,服侍得妥妥帖帖的。這兒的首飾不好看呢,咱們去別處買些珠花去。”
吟荷挽着弄月道:“是是是,我的好姐姐,咱們呀,專挑粉色的珠花買去,哈哈……”
晚上,儷如將那件嚴少卿的淡灰綠緞子披風從衣櫃拿出來,好好地用一塊大方巾包着,塞進了五斗櫥的底層,想着,不打算再拿出來用了。
秋去冬來年到,讓儷如忘記了身旁的重重危機,忘記了秦媽媽,忘記了死去的玉櫻,忘記了小倩,金奴,甚至連嚴少卿對她說過的許多話,都埋在了記憶深處。直到——
這一天。
一個姿容豔麗的女子,出現在嚴府一場別開生面的家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