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皓色花輸月,一徑幽香月讓花。】
儷如的房中瀰漫着蒸騰的水汽,熱熱的溫度讓她浸浴的橡木桶也發出似有若無的清香,儷如很久,都沒有好好享受過這樣一場沐浴。
然而她的心,卻不能像桶中的水一樣平靜。今天趙易對她講的話,她不是沒有想過,回洛陽,忘卻前塵一了百了……
但她是決計不會這樣做的,既然她已決意復仇,便不能回頭,既然無論她如何選擇命運的發展都是一樣的,那她便不再更改自己的決定。
而趙易的話也正好提醒了她——“危機近在咫尺”,是的,留在仙宮苑,雖然危機重重,但是卻和仇人近在咫尺,有哪裡比這裡更適合儷如留下呢?想到這裡,儷如握緊了手中的東西,那是從她身上一直藏着的小包袱中拿出來的,虎頭鞋。
這雙她未出世的孩子沒有來得及穿上的虎頭鞋,是她唯一的念想。儷如的手漸漸垂落,虎頭鞋在浴桶裡浸溼了。
“甚麼?你要留下?”當如月聽到儷如的決定,她臉上的神色自然是難以名狀的驚訝。
“是。我如今孑然一身,在哪兒不都一樣麼。”
“可是……”
“如月,我知道你在想甚麼,你放心,我心裡自有主意。”
“你,叫我‘如月’?”
“是,我想通了,你說得對,歌舞昇平的仙宮苑,沒有林妃嫣,更沒有林儷如,在這裡,你是如月,我是阿離,我既然決意留下,自然要做和如月一樣的事……早兩日來找你的那位鴇母,我也見過,是楊媽媽,你帶我去見她,她會願意的。”
如月一時竟不知說甚麼好:“你……你真的想好了?”
“恩。”
這一天,長安第一歌坊仙宮苑,花魁如月,得到了一名學徒星隱——皇帝欽點脫離賤籍的林儷如,自己將自己賣身爲優,再次淪落賤籍且分文不取——唯一的條件,和如月從前一樣,賣藝不賣身。
淪落紅塵的儷如,用全身心的力氣去學習歌舞琴藝,在林府讀了十年的詩書總算派上了用場,這些曲賦詩詞、歌舞技藝都在儷如的心裡,如今再拿出來用,不過是信手拈來,學了十來日,已有所成就,就連楊媽媽都讚不絕口。
期望,是人生中唯一可以醫治苦難的藥物,當儷如心裡滿懷期望的時候,她從前的傷口也在緩緩癒合,而傷口上的恨,卻日漸強烈,靜靜等待爆發的那一天,然而她不知道,一個人的期望往往會傷及他人,只是當有一天她幡然悔悟的時候,那些恨,已積重難返了。
一日日艱難地等待,初五、初八、初十,直至過了上元節,嚴少卿居然都沒來。
儷如終於忍耐不住等待,稍微喬裝改扮,出門去打探。
儷如躲在街對面的小巷拐角處靜靜看着嚴府,一炷香的功夫竟沒有任何人出入,正當她打算大着膽子走近去看看的時候,一個聲音從背後叫住了她,輕而又輕。
“大奶奶!”
“小雯?是你?”
小雯將她拉到巷子裡,對她做了一個“噓”的動作。
小雯機警地看看四周,道:“剛纔我遠遠看見一個身影像您,可是衣着又不像,走近一看,果然是您。您怎麼回來了?一個人站在這裡多危險啊!”
儷如道:“小雯,你們還好麼?”
小雯搖搖頭:“哎……那一日,秦媽媽被小釵打死了,還好我們小姐把事情圓過去了。不過小釵捱了好一頓打,現在還在休養,幸好現在天氣冷,如果在夏天,怕是好不了呢。”
儷如內心一陣愧疚:“爲了我的事情,害苦了她們了!你小姐呢,她好麼?”
小雯猶猶豫豫地道:“她……好……”
儷如心裡一陣緊張,抓住了小雯的胳膊:“小雯,怎麼說起二奶奶,你臉色這樣難看?我看府中都無人進出,莫非出了甚麼事情了?”這一抓不要緊,小雯手中提着的竹籃裡的東西都散落在地上,儷如定睛一看,竟然是香燭冥鏹。
“小雯!快說,到底出甚麼事情了?”
小雯畢竟還是年輕,說起傷心的事情,淚水就止不住地流出來:“大奶奶……嗚嗚……小姐她不好……很不好……前日,小少爺歿了……”
“甚麼?!你說修能?不是剛剛纔滿月麼?”
“大夫本來就說小少爺胎中受驚,身子虛弱,怕……怕是熬不到春天的,只是……只是沒想到,來這世上走一遭,才一個多月就……”
這世上又多了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儷如想起這些,觸景傷情,也滑下一行淚。
“小雯,你家小姐此時定是傷心,你不要亂了方寸,你要好好寬慰她、服侍她,別叫她想不開,她還年輕,往後,往後的日子還長。”
小雯平靜下來,用手抹去臉上的淚痕道:“大奶奶放心,我會照顧好小姐的。好在如今府中正忙着辦喪事,二爺也不理會您的事情了,大奶奶,你還是快走罷,越遠越好,往後若二爺做了官,您的處境更險了!”
儷如驚愕:“甚麼?做官?”
“恩!大奶奶你還不知道,如今新皇登基,十分喜好奇珍異寶,我家老爺見多識廣,蒐羅了不少寶貝進獻,如今正得皇帝的恩寵呢!老爺就小姐一個女兒,自然要爲她的將來打算的,我聽說,我家老爺已和咱們嚴老爺、夫人籌劃着,出了正月,就給二爺捐一個官做做。”
“哦?可知道是甚麼官麼?”
“只聽說是長安官衙裡的官職,就在韋澳韋大人手下,具體是哪一個,我就不知道了。大奶奶,如果二爺真的進了官衙做官,要找你,還不容易麼?大奶奶,你還是快些離開長安罷!”
“小雯,你仔細記下我的話,回去和二奶奶說,你要她不要過度悲傷,要記得我走時和她說過的話,還有,別記掛我,我好着呢。往後,我們還有見面的時候呢!”
“大奶奶,大奶奶……”
儷如自顧自地走了,小雯沒有聽懂她話裡的意思,卻一字不落地記下了。
“小姐,你說,大奶奶的話是甚麼意思?她走時和你說了甚麼嗎?她說,往後還有見面的日子,她不是要離開長安麼?”
吳悅榕聽了小雯轉述儷如的話,只是沉默不語。她已領悟到了儷如的決定,儷如走時對她道出婚書之事,希望她遠離是非之地,又說“往後還有見面的日子”——看來她是不打算離開長安,恐怕是決意要復仇了罷。哎,也好的,如今自己也是孑然一身了,如果說從前對儷如還有些懼怕,害怕修能從此失了父親,那如今還有甚麼好擔憂的呢。
生命中的任何痛苦,都不會來得毫無徵兆,如果此刻的吳悅榕已經感受到了,那麼她的人生或許也將要發生改變。那個和從前截然不同的男人,作出那樣多令人髮指的罪行的男人,吳悅榕早已死心了。儷如想要怎麼做,她也只好置身事外,惟願她一切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