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節臨三月暮,何須人恨五更風。】
所有人都在廳中說話——除了嚴少卿,他又不知到哪裡“廝混”去了。
儷如來的時候,遠遠就看見小釵跪在廳堂中央,她知道,吳悅榕之所以那麼痛快地走了,只是聽了小雯的勸說,去二夫人那裡先告狀。
“母親,我房中出了這樣的事情,是我管教不力,母親要責罰的,我甘願領受。”既然讓吳悅榕佔了上風,儷如不得不先開口。
陳媽媽道:“大奶奶一直在公主府安胎,這邊府中的事情無暇顧及,也在情理之中的。只是小釵還小,少不更事的,難免行差踏錯,今後好好管教便是了。”
二夫人不好說甚麼,只能賠笑道:“是是,不能怪媳婦的。”說着還對秦媽媽使了個眼色。
“要說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主子的管教是一回事,賤婢自己的做派,又是一回事兒,若府中的丫頭都這樣不知廉恥,那主子就是三眼六手,也管教不過來的。”秦媽媽會意,一口一個“賤婢”,罵得好不痛快。
吳悅榕道:“這樣的丫頭,還要留在府中‘好好管教’麼?就算不拉去浸豬籠,也要讓她好好受一頓皮肉之苦,趕出府去。”
秦媽媽接話:“是了。莫說此事說出去要叫人笑話我們嚴府的,若此事我們忍着不發作、不責罰,府中多少張嘴,風言風語是免不了的,外頭的人聽了流言,還要笑話我們下人欺負了主子。”
二夫人只是立着,並不阻止她們。儷如一心想把這事兒圓過去,他們卻咄咄相逼,矛頭直指小釵,儷如也十分苦惱,說話的時候,只覺得太陽穴發脹,心口發虛,腮邊都出汗了,連腹中的孩子,也不安地動着。看來,也只能出盡底牌了。
“榕妹妹,稍安勿躁。此事,總還是要問問二爺的意思的。”
“不用問了!這就是我的意思!”儷如話音未落,嚴少卿出現了,早他一步出現的,是被他甩手扔在廳中地上的一封紅箋。
這東西,儷如有過,吳悅榕也有過,只是一時間,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吳悅榕對小雯努努嘴,小雯便將拿東西拾起來。字數極少:
“大中十三年八月初九,嚴少卿納趙氏女儀生爲妾?”這是一封納妾契約,可是小雯念着念着,聲音越來越小,這個“趙儀生”是誰?
嚴少卿走過來用一隻手攙起小釵的胳膊:“你自己說,你本名叫甚麼?”
“奴婢,本名趙儀生。”聲音雖小,卻足以讓在場的人都聽清楚。
吳悅榕立時尖叫:“甚麼?!你要納她爲妾?”
“正是。這就是我的意思。我今日下午就是去官媒找馮大人辦此事的。往後,小釵過去種種,都不必追究了。”
儷如暗自道,原來嚴少卿一個下午,是這樣“廝混”掉的,男人的心果然是最果決的,只要他下定決心,像這件事情,只消三兩個時辰便辦妥了。
“且慢!”吳悅榕不依:“表哥,我也粗讀了幾本詩書的,《唐律戶婚》有云,不得以婢女爲妾,表哥不會不知道吧?”
“知道,”說着,嚴少卿又從懷中拿出一封官府文書,鄭重地交到小釵手裡:“小釵,這是你贖身的文書,五百兩銀子,你自己好生收着吧。”又提高聲音對衆人道:“從今往後,小釵就堂堂正正是我的人了。”
話到此處,小釵悲喜交加地不知說甚麼好,加上跪了一個晚上腿軟了,身子顫顫巍巍地站不穩,只能將全身的重量都卸在嚴少卿的胳膊上,嚴少卿也順勢握着她的手,另一手環着她的另一邊肩膀,兩個身體緊緊靠攏的一瞬間,嚴少卿看清了她的眼神,心裡忽然就恍惚了——是他害了她麼?是他令她捲入到這場爭鬥中來的麼?他倒覺得有些對不起她。只是嚴少卿並沒有意識到,如果他對小釵便造成了這樣難言的苦痛,那他對另外的人呢,又做了怎麼樣殘忍的事情?他的輕微的負罪感能償還他的罪孽麼?他偶爾流露的善良和不忍,不過是他最耀眼的僞裝。
“哎呦……”吳悅榕看見這樣的場景,心裡受不了,動了胎氣了。
小釵坐在銅鏡前,將自己腦後的丫髻解下來披散開,從明天開始,她就不用再梳這個髮髻了,她的一頭烏雲,多麼光潔絢麗,她可以任意地把它們綰成漂亮的飛雲髻、倭墮髻,她可以任意在髮髻上簪花了,紅的粉的都隨便。還有,她可以在自己的眉心貼花鈿了——從前吳悅榕最愛貼。
夜深了,燭火有些細碎的“啪啪”聲,跳動的光映着銅鏡裡這個人,這個人,比林妃嫣、比林儷如又如何?嚴少卿從前最愛的人是林妃嫣,可是小釵從前最羨慕的卻是林儷如——林妃嫣已經死了,一個死人,沒有資格爭。林儷如的相貌與林妃嫣的,“有七分相似”,小釵記得自己還對嚴少卿說過,若能有三分像林儷如,便心滿意足,那麼現在呢,她也是嚴府的姨娘了,她心裡的那種幻想,卻竟然更加強烈了。爲甚麼,爲甚麼她與她不能有三分相似呢?
此時的小釵,竟然有些賭氣。
她在自己的臉上掃了一層粉,塗上最紅最紅的胭脂,還不夠,要在鬢角上簪一朵大紅色的花,對,要大紅的。
鮮花被捏得滲出汁水來的時候,小釵忽然就釋然了。這是做甚麼,怎麼會去計較這些呢?自己對嚴少卿的付出,不是從來都不求回報的麼?爲嚴少卿做的那麼多的事情,不是從來都不計後果的麼?爲林儷如做的更是,她所做的一切,不是早就覆水難收了麼?
或許人性,本就是貪婪的吧。從前一味付出沒得到任何回報的時候,倒不覺得有甚麼,如今有回報了,纔會心不甘,纔會患得患失吧。又或許,是眼前的一切讓自己觸景生情了吧,一個人呆在陌生的屋子裡,纔會胡思亂想吧——沒有新郎的新娘,一個人呆着。
其實,她又算哪門子新娘呢。方纔簡單收拾了自己的被褥衣服,從大房的院子出來,走過花廳迴廊,將那些東西搬到二房的廂房裡安置好,便算是完成了自己的終身大事。是的,沒有任何儀式,沒有紅燭喜酒,沒得到一聲“恭喜”,甚至沒有“新郎”的參與,就完成了自己的終身大事。
她的新郎,自從嚴府辦完那兩件喪事,沒在家中過過一個夜晚——他每一個晚上,都在平康里的仙宮苑與他的花魁如月醉臥笙歌。
有甚麼區別呢,心不在這兒,人在嚴府,在仙宮苑,在麗春院、怡紅院,都沒有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