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茹自小在深閨中長大,幾乎從未吃過苦,更不用說跑那麼遠的路,她心知自己腳程不快,可一顆心卻早就飛到石橋上去了,只好拼盡全力地往山下衝。
爲了儘快下山,也防止被那些人發現,她特地挑了一條很少有人知道的小路,這條小路算是一條隱秘的近道,可路邊荊棘叢生,亂世堆疊,她這一路魂不守舍地跑下去,身上的青袍不知被割破了多少口子,甚至連雙臂雙腿被劃傷了、腳底被磕出血痕,都毫無所覺。
石橋是馬車的必經之路,她越想越是心驚,按住砰砰亂跳的心口,下了山之後大口喘息着歇了片刻,想起石橋旁邊有一條小土路,若是走那條路應該不會與那撥人撞上,連忙調轉方向跑了過去。
生怕遲了半步就會造成無法想象的後果,陳茹有生以來頭一回跑這麼快,額角掛出一縷青絲,溼噠噠地粘在臉上,等她滿頭大汗地拐到那條小土路上時,一擡眼當真看到賀羿的馬車正緩緩朝橋上行駛而來。
賀羿只帶了三名隨從,前面一人一馬已經上了石橋,賀羿的馬車跟在後面,陳茹沒看到石橋下有人,以爲自己先前聽錯了,可直到她衝到橋洞附近才發現,低下陰影處竟然有寒光一閃,頓時驚得魂飛魄散,只覺得腦子裡嗡一聲轟鳴,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了,只知道自己張開了嘴,似乎極爲驚恐地喊了一聲:“小心!有埋伏!”
話剛出口時,前面的護衛已經騎着馬過了橋,而賀羿的馬車還在橋上尚未來得及通過,陳茹一邊喊一邊衝上石橋朝馬車撲過去。
前面的護衛驚得連忙調轉馬頭,可惜已經來不及了,一轉身就見橋底下忽然甩上來一條帶着鉤子的鐵鏈,不偏不倚正扣在馬車的車壁上,接着狠狠往外一拉。
車內的賀羿一下子就辨認出陳茹的聲音,心裡咯噔一下,頓生警惕,可是沒想到他卻慢了半步,先前因爲半躺着休息就將佩刀解下來了,現在正要伸手去拿,卻聽到窗框上“咄”一聲悶響,馬車瞬間被鐵鉤勾住,接着車身猛然一個傾斜,將他身側的刀滑向了一邊。
賀羿想要俯身去拿刀,可明顯感覺車身騰了空,心裡再次一驚,想起這石橋只是石板鋪就的簡陋短橋,兩側並沒有欄杆,當即二話不說,收了手,腳下一蹬,破窗而出。
前後護衛急匆匆奔到橋上,見那輛馬車瞬間就被鐵鏈拽得凌空一翻,連車伕帶馬全都翻到了橋底下的水流中,當即一驚,正要跳下去救人,就見賀羿從車中險險脫身,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又見橋的另一側再次飛上來一隻鐵鉤,如同長了眼睛似的,直直往賀羿的後心擲過去。
這一切不過是千鈞一髮,那些護衛根本來不及去阻擋,而賀羿卻因爲跳下馬車過於匆忙,差點被甩到橋下,這會兒才堪堪站直了身子,一扭頭就見陳茹滿臉驚懼地衝了過來。
“將軍快趴下!”護衛情急之下大聲喝道。
“雲定!”陳茹嗓音淒厲,透着絕望,張開雙臂狠狠撲到他的背上。
賀羿只覺得身後驀地一沉,耳中同時聽到這兩道喊聲,可惜已經來不及了,腦中的弦砰一聲斷裂,迅速轉身將陳茹抱住,緊張地盯着她煞白的臉和絕望的眸子,剛要開口又聽到她異常痛苦地悶哼一聲,緊接着就見她身後飛出去一隻鐵鉤,隨着長長的鏈條墜入橋下。
偷襲發生在眨眼之間,而陳茹走小路從側面衝上橋頭,比前後的護衛都要離馬車近,等到護衛衝過來時已經來不及阻擊鐵鏈,只能眼睜睜看着陳茹被銀鉤刺中後頸,還沒來得及震驚,又見橋下跳上來數道人影,連忙揮刀衝過去與他們混戰在一處。
賀羿抱着陳茹,只覺得臂彎一沉,連肩部尚未痊癒的傷口再次崩開都不曾察覺,只是緊緊盯着懷裡的人,焦急道:“阿茹!你怎麼來了!你……”手一摸,一股腥熱的鮮血觸目驚心。
陳茹見他臉上滿滿都是夾雜着心疼的驚恐,忽然覺得身上沒那麼冷了,後頸的痛楚也沒那麼強烈了,失了血的雙脣顫了顫,輕輕一笑,費力道:“我當初真是愚蠢……”
“別說話!”賀羿額角滲出大顆大顆的汗珠,心裡一團混亂,急匆匆將她抱起來,衝到橋尾縱身上馬,單手將她後頸捂住,另一隻手牽起馬繩迅速調轉馬頭,顫聲道,“你忍着,我帶你回去止血!”
橋上的刺客見賀羿上了馬,想要追過來,很快又被護衛攔住,一時間纏鬥得難解難分。
賀羿沒有看身後的人,騰出一隻手從身上撕了一塊佈下來,手忙腳亂地系在陳茹的脖子上,又迅速將傷口處重新按住,抿緊脣一言不發地縱馬朝着王府的方向趕回去。
陳茹讓鐵鉤傷到了頸部這最爲致命的部位,沒多久就漸漸撐不住了,鮮血汩汩地往外冒,將布條浸透,又從賀羿的指縫中溢出來。
她擡眼看着這個曾經朝夕相對、熟悉無比的人,眼眶裡漸漸溢滿了淚水,心知自己是熬不過此劫了,到這時纔算真正看透一切,悔恨交加,虛弱道:“雲定,我錯得離譜……”
“別說了!”賀羿皺着眉將她抱緊,心裡透着驚惶,貼着她額角低聲道,“錯的是我,你快別胡思亂想,我這就帶你回去找周大夫,很快就到了!”
身下的馬奔馳如飛,可陳茹已經預感到自己撐不過去了,四肢百骸的鮮血都在緩緩流逝,全身冷得顫抖,呼吸也越發艱難,現在重新回到賀羿的懷抱,不知是貪戀多一些,後悔多一些,還是解脫多一些,最終所有的念想都匯聚到一個小小的身影上,眼眶裡積滿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淌了下來,哽咽道:“我想見見……睿兒……”
賀羿眼底沉痛:“很快就到!”
賀羿帶着奄奄一息的陳茹回到賀家,王府上上下下都被這突然而來的變故驚得倒抽一口涼氣,賀連勝聞訊趕來,面色沉沉,急忙吩咐一旁驚呆的下人:“快!快去把周大夫喊過來!”
周大夫與王妃幾乎是前腳擦着後腳趕到,賀翎與蕭珞也聽到消息迅速趕了過來,他們只以爲陳茹受了傷,可見到賀羿滿手的鮮血與二人蒼白的臉色後,頓時知道事情不妙了。
失血過多,又是柔弱的女子,周大夫對此也是一籌莫展,只能徒勞地替她包紮傷口。
陳茹費力地喘着氣,睜開眼見到滿滿一屋子人關切地盯着自己,眼底涌起滾燙的淚意,想到遠在京城的父母,將目光投向賀連勝與王妃,看着他們緊張的神色,終於認清,靖西王府纔是自己唯一能夠安身立命之處。
可惜,一切已經無法挽回。她除了愧疚,不知該對他們表達些什麼。
賀羿坐在一旁抓着她的手,任由周大夫的徒弟替自己處理肩上的傷口,一徑沉默,見她費力地轉開眼看着門外,躊躇了片刻,回頭沙啞道:“把睿兒帶過來。”
陳茹聽了雙目一亮,沒多久就見睿兒被下人抱了過來,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掙扎着想要坐起來。
賀羿連忙將她扶起來,擡頭看着一臉喜色的兒子,眼神一陣黯然,強擠出一絲微笑,道:“睿兒,孃親回來看你了。”
睿兒脆生生喊道:“娘!”緊接着就手腳並用爬到了她的身上。
陳茹發自內心地露出笑容,這是爲人之母的天性,儘管臉上已經沒有一絲血色,身上又痛又冷,卻表現出十足的平和,低聲道:“睿兒。”
“娘!”睿兒又喊了一聲,湊到她懷中想要撒嬌。
陳茹費力地擡手撫上他的發頂,摸摸他的小臉,眼角再次溼潤。
睿兒驚喜過後,終於發覺出了異樣,擡起頭看到娘臉上的淚,愣住了,又轉頭看看這一屋子的人,最後盯着角落處被周大夫扔下的血布,呆呆地喊了一聲:“娘……”
賀連勝臉色十分不好看,揮揮手:“把睿兒帶回去。”
睿兒正盯着自己的孃親,忽然就被人抱起來,連忙伸出雙手抓着陳茹的衣角:“娘!娘!”
陳茹想將他小手掰開,卻使不上力,賀羿抓着睿兒的手,對他道:“娘累了,要歇會兒。”
睿兒雖然還是懵懂的年紀,可他自小對大人的情緒異常敏感,現在一屋子的人都神色不好,他即便想不明白也會受到感染,當即就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讓下人抱着出去,隔了老遠還能聽到他一遍遍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睿兒走了之後,陳茹徹底陷入昏迷,在寂靜中躺了不足半個時辰,終究因爲失血過多,撒手人寰。
雖然陳茹已經不是賀家的人,可她終究曾經做過賀家的兒媳,永遠都是睿兒的母親,當初即便有些想不開,可畢竟沒有親手做過壞事。
王妃在她身邊坐下,看着她這幅模樣心中難受不已,擡手將她冰冷的手握住,流着淚長長嘆了口氣。
賀羿垂頭一聲不吭地坐着,陷入深深的自責中,直到那三名護衛帶着一個拼命掙扎着想要自盡的活口回來,才稍稍回神。
賀連勝沉着臉道:“究竟怎麼回事?”
賀羿擡頭,看着陳茹寂靜緊闔的雙眼,過了好半天才開口:“路上遇到行刺,阿茹替我擋住致命一擊,自己卻受到重傷。”
行刺?賀連勝一聽,眼中閃過厲色,現在這節骨眼上,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趙暮雲。
之後,賀家再次陷入忙碌。
王妃開始着手準備陳茹的後事,找人替她擦身換衣,賀連勝則命人刑訊刺客,想不到審出來的結果卻是陳儒林,想着陳儒林偷雞不成蝕把米,竟害得自己親生女兒命喪黃泉,猜到他在趙暮雲那裡也不會善終,最後什麼恨意都沒有了,唯有一聲嘆息。
“只是可憐了茹兒。”王妃嘆道,“還有睿兒,那麼小的年紀……”
賀連勝將賀羿喊進書房,沉默了一會兒,道:“茹兒是爲你而死,她當初自請離去,或許也是一時意氣所致,她心裡牽掛睿兒,必定不希望睿兒受到任何委屈,我打算讓她恢復賀家長媳的身份,予以厚葬,你覺得呢?”
賀羿最近兩日形容憔悴,反應都有些遲鈍,聞言愣了一會兒才醒過神來,點點頭道:“應該的。”
賀連勝點點頭,未再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就不二更了,大家別等啦~琉璃正在努力恢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