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很暗,距離很遠,楚明卻依舊看得見顧朝臉上的決然。那瘦弱的身影,就站在那兒,一步一步靠近。
我引誘它們,你見機帶着顧懷逃回顧家村裡去。
這是顧朝透露給楚明的信息,顧朝相信楚明會懂,所以就算雙腿發軟發顫,還是向那羣兇猛的野獸不斷靠近。
我懂,但是我不想你這麼做。
楚明對着顧朝搖頭,但是他制止不了顧朝想要這麼做的決心。
河面和河邊的路道之間有個較爲傾斜的河堤,已經有兩三隻外圍的野狼蠢蠢欲動的向上衝了一次,卻又滑了下來,其他的野狼也開始側頭注意着出現在身後的獵物。
野狼帶着天生的狩獵本能,論起強悍而帶有攻擊性的楚明好比老虎,瘦弱的顧朝就好比小白兔了,能夠讓他們玩弄在爪牙之下。
“不要過來!”
楚明大吼了一聲,震的顧朝渾身一怔,也引的那羣野狼再一次把楚明當做第一目標。
楚明把懷裡的顧懷抱的更緊了些,沉黑的眼眸閃着兇狠的光芒,好似要跟這羣野狼拼個你死我活。他手裡的長箭依舊不斷的揮舞着,他一步一步的後退的,不想把這樣的危險轉移到顧朝的身上。
“小懷,你怕嗎?”楚明一邊注意着周邊的環境,一邊問顧懷。
“師傅,我不怕。”顧懷被楚明拽在懷裡,小小的手放在楚明的衣襟上,抓的很緊很緊,顧懷的臉色素白着,雙眸張得大大的,不過是六歲的孩子,對於眼下的情況,又怎麼可能不害怕呢。但是他緊繃着小臉,不露出害怕的表情,不想影響到楚明。
“小懷,師傅一定會救你的。”楚明匆忙中低頭對上顧懷墨綠色的眼眸,他神情堅定,透露着誓死的決心,和他的承諾。
已經有野狼急不可耐的撲了上來,楚明雖然閃身躲過,但是鋒利的狼爪劃破了衣衫,咧出一道道血痕。
聞着刺鼻的血腥味,楚明的雙眉擰的更緊了,心中像是被壓了千斤的巨石,沉甸甸的。
他把顧懷壓在自己胸前,周身的防備氣息不散,但是他的腳,做着突兀的舉動。
楚明擡起自己的腳,一下一下,重重的踩踏的腳下的冰面,他學了太極將近十幾年,走氣運力之道他自然用運的融會貫通。
他的腳擡的不高,但是落下去的時候,卻用盡了全身的力道。
就如同楚明可以識辯出顧朝眼中的深意一般,楚明一動,顧朝心裡也略有了思量。
他們兩人,幾乎是一樣的想法,在羣狼圍攻之下,想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如果有人要活,必然有人需要死。
顧朝不願死的是楚明,楚明自然也不願死的是顧朝。
你可以以身作餌,我也能……同歸於盡……
咯吱!咯吱——
河面上的冰層發出尖銳的響聲。
楚明的動作沒停,他不停的前後轉身,腳下的步子重重的,卻又穩穩的。
顧朝僵住了不斷靠近的腳步,楚明已經比他更乾淨利落的開始行動了,如果他衝下,也只不過是多賠了一條命。
他的眼眶發紅,心裡糾的好緊好緊,好痛好痛,他沉沉的吸了一口氣,手緊握成拳,指甲陷進皮肉,神經卻無暇去感覺到皮肉的疼痛。
咯吱!咯吱——又是兩聲冰層碎裂的聲音,
河水已經隨着裂口漫了上來,楚明腳底已經感覺到了河水的溼潤,他現在要做的是不斷的移動,擴大這個河面上可能塌陷的缺口。
楚明移動的動作不斷加快,幅度也不斷加大,但是越是如此,被野狼攻擊的次數也越多。
但是他把顧朝保護的好好的,沒讓他受到一點傷害。
顧朝看着楚明的動作,救他們,想辦法救他們,這是他腦海中僅存的想法。
楚明的計劃還在繼續,河面的裂縫越來越大,狼羣彷彿也受到了氣氛的變化,飢腸轆轆的野獸進攻的越發兇猛,他踏在河面上的腳步也略顯混亂。
還差一點,還差一點!
楚明心裡焦急着又仔細的觀察着,以他現在腳下的裂縫而言,即使冰層全部裂開,也不一定能把所有的野狼全部陷入進河水中。
野狼羣不停的靠近楚明,不斷的縮小着包圍的範圍。
他身上的傷口也不斷的在流血,長時間的對峙,他的體力流失的很快。
砰!砰!砰!
就在楚明左右爲難的時候,有石塊從岸上被扔了下來,重重的敲擊着河面上的冰層。
楚明擡頭望去,河堤的道路上,不只是顧朝,還有顧城和幾個比較勇敢的爺兒,他們搬着山腳的石塊,往那些狼羣的身後扔着,目標不是狼羣,而是河面上的冰層。
顧朝已經洞悉了楚明想做的事情,剛纔他飛奔到了顧家村的村口,跟顧城說了這件事情,顧城相信顧朝說的,更相信楚明,帶着好幾個爺兒出來一起同幫忙。
石塊落在冰面上,又是一聲清脆利落的碎裂的聲音。
咯吱!
這一回,楚明知道差不多了。
這一回,楚明不再是用腳踩,而是抱着顧懷,整個人彷彿如騰空一般,飛了起來。
他的手壓在顧懷的後腦勺處,小聲的低喃着“小懷,不要怕,師傅一定會救你的。”
咯吱咯吱的冰層碎裂聲,噗通噗通的掉落聲,嗷嗚嗷嗚的野狼哀吼聲——
一下子,各種嘈雜的聲音竄起。
顧朝看着楚明飛起,看着楚明往下掉落,看着楚明和狼羣一起穿過破碎的冰層,看着楚明掉進冰冷的河水裡。
他也彷彿一樣,隨着楚明一起掉了下去,他的視線不斷地模糊,他摸了摸臉頰,溼漉漉的一片,才驚覺到自己原來流淚了。
巨大的冰窟窿,野狼羣也一同掉了下去,有較爲靈敏的野狼用狼爪抓了還沒碎裂的冰層,撲騰撲騰的想從岸來。
顧城的速度更快,他領着那幾個爺兒,手拿□□衝了下去,站在岸邊,把撲騰出來的野狼,一隻只的用□□按回河水中。
鋒利的□□戳穿野狼的身體同時,紅色的血液噴涌而出,染紅了河水,血腥味撲面而來。
顧朝跟在顧城身後,一路衝下了河堤,他的雙眸,鎖在河面上,一眨也不眨的盯的緊緊地。
楚明,顧懷,楚明,顧懷,楚明,顧懷……
顧朝的下脣不停的顫抖着,在心裡一遍一遍的默唸着兩個人的名字。
河水混着血水,混沌不堪,一絲尚存的野狼還在垂死掙扎,大大的冰窟窿裡激起無數水花。
顧朝不知道具體過了多久,直到最後一隻野狼也被幾個爺兒合力用□□戳穿了身體,黑色的毛髮之下,野狼腹部的起伏越來越小,冰冷的河水中,漂浮着野狼羣的屍體。
河面漸漸地恢復平靜,但是顧朝的心,卻越來越急。
噗通噗通!
幾個氣泡從河水的深處冒出。
顧朝的呼吸一緊,心跳隨着那幾個氣泡跳動。
嘩啦一聲,一個人影從河水中冒了出來,只是在黑暗中探出了半張側臉,楚明張口,大大的吸了一口氣,又沉回了河裡,連跟顧朝交換一個眼神的時間都沒有。
他還活着。
隨着心口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另一塊大石懸得更高了。
楚明冒出來了,可是一直被楚明抱在胸前的顧懷卻不見了。
在兩人落水的時候,看似平靜的冰層之下,河水卻是意想不到的湍急,楚明手臂上本就有不少抓痕,在河水的衝擊下,一下子失了力,手臂一送,小小的顧懷被順着河水衝離了楚明懷抱。
耳邊是顧城的說話聲,顧朝聽不清楚他說了什麼,他只看到野狼的屍體,一隻只的被拖上了岸,水面上的水圈,一圈圈的盪開,一圈圈的消逝。
顧城吩咐妥了事情,伸手圈住了顧朝,把他按在自己的身前,“朝哥兒,不會有事的,楚明一定會把小懷找回來的。”
貼近了顧城,顧朝才感覺到自己身子,在不停的顫抖,寒冷,從心底的最深處往四肢蔓延。
咕嚕咕嚕。
每一次有氣泡從河水中冒出來的時候,顧朝的雙眸就忽明忽暗。
楚明又一次從河水中冒了出來,這一次,他停在水面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他的臉色已經接近蒼白,常人泡在冰冷的河水中那麼久,都會受不了,更何況是之前跟野狼長久對峙,身上又帶着傷口的楚明呢。
楚明一邊喘息一邊望着河邊的顧朝,漆黑的眼眸中閃着無比的堅定。
等我,我一定把顧懷救回來。
“楚明,不要……”顧朝想勸楚明放棄,不要再下去了,再下去一次,說不定連他自己都上不來了。
可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楚明已經又張大口,吸了一口氣,又一次潛了下去。
整理完野狼的屍首,顧城又讓那幾個爺兒順着河水的流向,把下游的冰層敲碎,如果顧懷真的被衝到了下游,也方便楚明帶着他游上來。
對於顧家村前的這條河,顧朝有太多異樣的感情,當初“顧朝”跌落下水,換回來的是他的一條命,在這個寒冷、孤寂、偏遠的村落裡,他有了相依爲命的顧懷,多了一個可以依靠的楚明。
今天,這條河,又要帶走誰嗎?
“出來了,出來了。朝哥兒,是兩個人!”
不知道是誰大吼了一聲,顧朝只覺得渾身一震,他飛出身體的三魂七魄彷彿一下子被震了回來,他的腳底凝起一股氣,支撐着他大步的往前衝了過去。
楚明泡在水裡,手裡託着顧懷,岸上的人接了過來,又七手八腳的把他也一同拉出了水。
“小懷,小懷,小懷。”
顧朝撲在顧懷身邊,不停的叫着他的名字,但是顧懷的小臉蠟白,雙脣不帶一絲血色,雙眼緊閉着,胸口處……連淺淺的喘息都沒有。
他幾乎一邊顫抖着,一邊解開顧懷身上溼重的棉衣,凝氣定神,顧朝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壓下心底的恐慌。
不能慌,絕對不能慌,現在能救顧懷的只有他自己。
他脫下自己的棉衣,蓋在顧懷的身上,雙手十指交叉,一下一下的按壓着顧懷小小的胸膛。
顧朝知道這個世界還沒有什麼心肺復甦理論,可是他作爲一個現代人,他自然不能在這種緊急時刻自亂陣腳。
其他人看不懂顧朝在做什麼,想上前去拉住他古怪的動作,但是卻被顧城一手攔住,“讓他試試看。”
顧安走後,顧朝彷彿一夕之間長大了,這些顧城都看在眼裡,村裡唯一的林大夫顧寧不在,顧懷這情況,不如就讓顧朝試試了。
顧朝掐着顧懷的鼻子,一下一下的往他的嘴裡吹氣。
隨着時間的不斷流逝,顧懷卻還是沒有任何反應,身體一直都是冰冷的,顧朝手下的動作越來越慌亂,這是顧懷啊,關心則亂,怎麼能要求他還鎮定如初呢。
“讓我來,你休息一下。”
一樣是蒼白着臉,一身溼意的楚明伸手將顧朝移了一下位置,他跪在顧朝之前的位置上,學着顧朝的動作,一下一下的壓着顧懷的胸膛,一下一下的往他嘴裡吹起。
或許真的是楚明的力氣比顧朝的大,幾下之後,顧懷咳了一聲,從嘴裡噴出一小股水流。
所有人的雙眸瞬間都亮了連起來。
“還要繼續嗎?”楚明擡頭問着顧朝。
“不用了,不用了,咳出來就好了。”顧朝上前抱住了顧懷,感受到他胸膛上的微微的起伏,嘴角終於露出了一個小小的笑容。
像一朵小小的花,開在他的臉上。
昏暗中,楚明瞧見了,卻也像是鬆懈他神經的最後一道關卡,原本還好好的站直了身子的人,突然一下就倒了下去。
周圍的人馬上圍了上去,顧城扒開楚明的棉衣,他的背上,手臂上,都是深淺不一的傷口,已經被水泡的發了白,但是殷紅的血液還是緩緩地溢出。
顧朝看了一眼,是那樣的觸目驚心,他不由的把懷裡的顧懷抱的更緊些。
顧懷的身上不見一絲傷口,都是楚明護着他。
“應該是失血過多。”顧城把自己的棉衣脫了下來,裹在楚明的身上,在有傷口的地方,更是壓的緊緊地。
顧城馬上安排了人,去跟村裡有馬車的人家借車,然後把楚明擡上了馬車,顧朝抱着顧懷也上車,一路快馬加鞭的往溫水鎮趕去。
慌亂的一天,昏暗的天氣,低沉的氣壓,一直黑壓壓的如黑夜,而正在的黑夜開始的時候,天空的雲層開始被北風吹散,露出了月娘的半邊臉頰。
溫水鎮,回春堂。
顧城親自夾着馬車趕到了鎮上最知名的藥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拼命的拍着已經闔起的藥房大門,終於喚出了回春堂的掌櫃。
顧城因爲之前在溫水鎮做教席的關係,藥房掌櫃的孩子正是他的學生,跟藥房掌櫃也算是有些淵源。
藥房掌櫃一件是他,馬上派小廝去請了已經回家的林大夫。
林大夫簡單的檢查了楚明和顧懷,楚明身上的傷大多是外傷,而且在來的路上,一路的顛簸,他已經恢復了意識,只是身體虛弱體力不濟,林大夫讓他的學徒,準備治療外傷的藥材,簡單包紮,之後好好休養就成。
可是輪到一直昏迷不醒的顧懷的時候,林大夫搭在顧懷手腕上的手指,良久都沒有收回。
顧朝心裡忐忑着,卻又不敢打擾林大夫。
頗有些年紀的林大夫,捋了捋花白的鬍子,神情濃重的搖了搖頭。
隨着林大夫的一記搖頭,顧朝心裡最重要的一塊地方,突然的塌陷了,“林大夫,小懷……小懷他還好好的喘着氣呢!”
顧朝連聲音,都劇烈的顫抖着。
“出氣多進氣少,冰河裡泡太久了,身體的五臟六腑怕是都凍壞了,眼下只是拖着最後一點氣息。”林大夫說的委婉,卻也實情都說清楚了。
內臟的器官已經漸漸的停止運動了,至於心臟的跳動,停歇,也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顧城的臉一樣沉着,先是顧安走的匆忙,之後是顧朝落水,現在又是顧懷,這一家子怎麼從舊年到新年都是如此的……
他看着顧朝緊抓着顧懷的手,一直一直的都沒有放開,兩個人小小的身子緊緊地依靠在一起,顧城心生不忍,看了一眼掌櫃,眼神中充滿了懇求的意味。
掌櫃心知他的意思,又問道林大夫:“林老,真的沒有其他法子了嗎?”
林大夫低低地嘆息了一聲,“如果只是想多吊幾天性命,倒是還是有法子的。”
“什麼方法?”顧朝急切的問道,彷彿抓住了一線生機。
“前幾日藥房進了一批藥材,裡面有一隻上好的野山參,把人蔘切成參片,參片壓在舌底,他的這股氣是可以吊着的,可是能吊幾天,能不能真的醒過來,這就只能聽天由命了。”林大夫緩緩地說着。
只要能夠活着,哪怕是多那麼幾天,也都是希望。
就如同當初顧朝回傾盡所有積蓄也要讓林建在醫院接受最好的治療一樣,明知道不會痊癒,但是人活着,氣息還在,他都想把人留住。
“大夫,這個野山參多少錢?”
林大夫轉頭看向藥房掌櫃,掌櫃開了口:“我可以不賺你們一分錢,可是這個野山參光光進價就要一百兩銀子……”
掌櫃隱去了話尾,他的意思,衆人都是心知肚明。
一百兩銀子,夠尋常人家活上二三十年了,他們不過是最平凡的一般農家,怎麼可能拿得出一百兩銀子!
顧朝手裡能夠拿出來的銀子,連十兩都不到,更何況是一百兩。
他祈求的看向顧城,但是顧城也只能跟他無奈的搖頭,他雖然身爲顧家村的村長,但是不是官職,沒有俸祿,而且村裡要是有什麼問題,都是他貼錢出去維修整裝,家中又有小兒嗷嗷待哺,他作爲一個長輩,實在也是囊中羞澀。
“掌櫃,能不能先賒賬給我,我一定很快賺錢還給你的,祥雲布莊的秦掌櫃可以給我擔保,我在他那兒寄售了錢袋兒,一個月可以賺三兩銀子,我可以給你利息,一個月一個月的給,我會還錢給藥房,求你把這個野山參賒賬給我吧!”
顧朝苦苦哀求的,但是掌櫃也面有難色。
“小兄弟,不是我不想幫你,實在是金額太大了,我也做不了主。”他雖然是回春堂的掌櫃,但是不是老闆,一百兩,這麼大額的銀兩問題,他必須先跟老闆溝通,才能做決定。“我們老闆前幾日剛出門探親去了,這事情在是沒有人可以定奪。”
房間裡的氣氛,越來越凝重,每個人臉上多多少少都掛着一些沉重。
咯吱。
隨着一道開門聲,楚明在藥房學徒的攙扶下,走進了的房間,他的臉上已經略微有些血色,但是腳步依舊不穩,半個身子都依靠在學徒的身上。
“這一百兩,我來出。”他的聲音,比以往來的更低更輕些。
顧朝雙眼閃着淚光,視線凝聚在楚明的身上,這個人,一直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在他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