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五、雄雞一唱天下白(二十一)
炸死袁世凱?
這個提議無疑很有誘惑力:只要現在殺了袁世凱,孫中山就能坐穩臨時大總統的位子,國民黨黨魁宋教仁就不會死於非命,日本的《二十一條》也無人簽署,當然更不會出現什麼洪憲帝制……中國近現代歷史會因爲袁世凱的突然死去,而變得面目全非。
沈翔雲見孫元起頗爲意動,又添油加醋道:“北洋軍中各位將領素來相互齟齬不合,只因袁慰亭威望甚高,一直居中調停才相安無事。一旦袁慰亭暴死,他們就會因爲往日仇隙和爭權奪利而內訌不已,甚至大打出手。這時候大人和南方各省軍政府都督聯軍北伐,可以坐收漁翁之利。大人派趙行止都督從晉陝出軍,捷足先登取得河南、直隸兩省之地,實力就能穩居全國之首。如此一來,以後大人當總理、做大總統豈不易如反掌?”
孫元起翻來翻去想了半天,最終還是忍住誘惑:“不行,袁慰亭不能死!”
楊度大爲讚許:“百熙說的對,至少袁慰亭現在還不能死!”
沈翔雲睜大眼睛:“爲什麼這麼說?”
楊度合上紙扇,笑着對孫元起說道:“百熙你先說說,爲什麼袁慰亭不能死?”
“那我就獻醜了!”孫元起也不跟楊度客氣,徑自說道:“在七八年前,我在美國三藩市遇到梁任公(梁啓超),兩人曾有一番交談。談話間論及中國未來政體,我們都認爲要想讓國家在短期內迅速富強起來,就不能採用歐美的民主共和體制。因爲我國現在國弱民貧,一旦實行民主共和,則人言人殊,難以聚集力量對抗俄、日等列強覬覦,只能淪爲俎上魚肉。
“那採用什麼體制最好呢?我倆的共識是開明專制。不過我倆之間又稍有不同,梁任公的‘開明專制’是指開明君主專制,而我的‘開明專制’則是開明政黨專制。縱觀我國曆史。一個開明而有能力的皇帝可以在短短十年左右的時間內,讓國家恢復元氣,平定外患,走向富強。比如光武中興、貞觀之治。由此看來。梁任公的觀點也是淵源有自。
“但是中國這些年來民智漸開,而且排滿之風日益昌熾,君主制是註定要被推翻的。皇帝都沒有了,又何來開明君主專制?所以我的主張是開明政黨專制。所謂開明政黨專制,就是成立一個由各個階層精英人士構成的政黨,黨魁經過黨內推選、全國議會確認後擔任元首,組建內閣。在任期內實行專制,從而匯聚全國力量,統籌安排,合理佈局,做大事,幹實事。
“七八年過去了,我的主張還沒有變。但是環顧現今中國,能夠稱得上政黨並且有能力執行專制的。只有孫中山的同盟會和袁慰亭的北洋系。而同盟會又存在各種不足,比如成員良莠不齊,缺乏執政經驗。沒有一個強有力的領導核心,孫中山自己也是言過其實不堪大用。相比之下,袁慰亭執掌中華民國可能會更好,對國家更有利,所以他不能死。”
楊度不禁擊節歎賞:“百熙如呂端,可謂‘大事不糊塗’啊!”
孫元起反問道:“皙子,你又爲何認爲袁慰亭現在還不能死呢?”
楊度打開摺扇胡亂扇了幾下:“原因大體如百熙所言,但鄙人更注重三點,那就是孫逸仙手中沒有統一的軍權、穩定的財源和良好的外交關係。沒有軍權這一點很好理解,孫逸仙在海外奔波數十年。宣傳革命,組建同盟會,籌募捐款,篳路藍縷以啓山林,不可謂無功。然而‘知之匪艱,行之惟艱’。真正說到捐軀舉義,孫逸仙卻領導者多,參加者少;失敗者多,成功者少。而且他言勝於行,沒有自己的軍事班底,說到底只是一個政客,而不是一個領袖。環顧現今各省軍政府都督,有誰願意唯孫文馬首是瞻?他兩手空空,沒有一兵一將,最終只能因人成事。”
孫元起暗暗點頭:楊度之言可謂一針見血!孫中山正是吃足了沒有軍事班底的苦頭,才倒袁、護法等歷次革命都功敗垂成。等到最後醒悟創立黃埔軍校,生命已經進入了倒計時,臨死也沒看到北伐成功。倒是常凱申、毛太祖牢記了他的經驗,始終把握軍權,時刻不忘構造惟己命是從的軍事班底,這才各自統治中國數十年。
沈翔雲卻在邊上一拍大腿:“怪不得大人從六年前開始,就把學生源源不斷派往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學習,原來如此!高,高,實在是高!”
楊度哂笑道:“你現在才發現?楊某剛纔就說過,百熙是‘大事不糊塗’。雖然他看上去潦倒不通事務,有時似傻如狂,但在審時度勢、選材任人方面,他的眼光卻是極準的!”
孫元起頓時冷汗就下來了:“皙子、虯齋,如果我說我送學生去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學習,純粹是一時興起,你們信麼?”
楊度不置可否,繼續說道:“再說孫逸仙第二個致命缺點,就是手中沒有財源。滿清政府歷來以田賦、漕糧、鹽課、茶課、稅捐等爲收入的主要來源,這些大宗入項由各府、道、州、縣負責徵繳,經各省解繳到京城,以供全國官僚胥吏、將士兵卒。如今各省獨立,軍政府都督紛紛截取財賦挪爲己用,擴大實力爭奪地盤,誰會主動向上解繳?
“以前孫逸仙在海外鼓吹革命時,身邊不過是十多個人、七八條槍,隨便找華僑富商募捐一點,也能混個肚圓。但立國執政之後,還能再靠募捐度日嗎?孫逸仙手中沒有軍權,各省也就沒有畏懼之心。即便他文電交馳苦苦哀求,催令各省報解,最終還是無濟於事。所以可以想見,孫逸仙組建的中華民國臨時中央政府很快就會面臨嚴重的財政困難。在這一點上,他不僅不如袁慰庭,甚至還不如百熙。”
“我?”孫元起有些疑惑,隨即反問道:“皙子、行嚴,我們現在財政狀況什麼樣?會不會有破產的危險?”
雖然孫元起知道財稅很重要,可自身卻對經濟一竅不通,——如果說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沒準還能胡扯幾句——好在他有自知之明,從來胡亂插手。自從離開北京之後,軍隊、衙門各種用度開支都是楊度和章士釗在一手操辦,所以他雖是掌門人,卻對財政狀況不甚瞭解。
章士釗趕忙彙報道:“回稟大人,我們財政還算寬裕。從北京動身時,朝廷就給了50萬銀子;之後我們又分別接管了陝西、四川兩省藩庫;前些日子,莉莉絲夫人怕我們出現經濟困難,還讓致用醫藥公司酉陽製藥廠(專門生產黃花蒿素)、上海製藥廠(主要生產青黴素和磺胺)以及北平鐵廠通過華熙銀行分別轉來一百萬兩。只要沒有大的變故,我們最近三年都不會有破產之虞。
“尤其是四川藩庫,更是幫了大忙。四川號稱天府之國,土地肥美,物產豐饒,人民殷實,本來就富得流油。誰知在此之前雲南、貴州兩省又把藩銀解到四川,準備由水路運到漢口,再由盧漢線運抵京城。結果革命黨在湖北舉義,這些銀子就一直放在四川藩庫,白白便宜了我們。僅僅一個四川藩庫,就足以保障我們今明兩年的用度!
“說到這裡,還有一件事需要大人定奪。昨天莉莉絲夫人發來電報,認爲周圍各省獨立之後紛紛自己鼓鑄銀元、銅幣,如果我們不跟風鑄造,就會在經濟和政治上受到很大影響,所以她建議四川、陝西、甘肅等地與華熙銀行聯合發行統一貨幣。在下詢問了四川各位賢達,他們對此議也頗爲贊同。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孫元起摸摸剛剃的寸頭:“行嚴,這件事你和莉莉絲商量着辦就可以了,不必來問我。對於金融這塊兒,我不是很懂,問我就等於是問道於盲。”
楊度戲謔道:“同樣面臨財政問題,孫逸仙的秘訣是募捐,袁慰亭的高招是借款,而百熙你的解決之道則是建廠。別的不說,單單一個青黴素就能賺得盤滿鉢滿。如今在海外一支青黴素價值一兩黃金,還有價無市。你想想,上海製藥廠哪是在製藥啊?簡直就是在造金條!既然連價比黃金的東西都可以造,想來造點銀元、銅幣也不在話下。”
在座衆人聞言哈哈大笑。
楊度又繼續剛纔的話題:“孫逸仙的第三個致命缺點,則是沒有良好的外交關係。他這些年在海外環遊,雖然到過不少國家,但和各國政府並沒有太大關係,像光緒二十二年(1896)在倫敦被捕,像此次回國前想要拜會美、英、法等國高官而不可得,都證明了這一點。相比之下,袁慰亭歷任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內閣總理,和各國公使都很熟悉,尤其英國公使朱爾典,更是親如手足。像我們大人,即使沒有可以經營這種關係,至少和西方科學界交往頗多,而且與美國公使過從甚密,也遠勝孫逸仙多多!”
“怎麼又是我?”孫元起覺得自己今天悲催了,無論站着、坐着、跪着、躺着都會中槍。
沈翔雲大奇道:“皙子先生,既然我們大人在軍事、財政、外交上都僅次於袁慰亭,遠勝過孫逸仙,爲何還要留袁世凱一條性命?實在不行,我們也可以在西部自己成立一個政府嘛!爲何要雌伏在此,甘心向他人俯首稱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