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一、惡竹應須斬萬竿(上)
孫元起眉頭大皺:“怎麼他們又來了?不見!”
爲什麼孫元起對他們頗爲反感呢?這就孩子沒娘說來話長了。但真要說起歷史根源,還得追溯到幾個月前的保路運動。
由於清政府強制推行鐵路幹路國有政策,引發了轟轟烈烈的四川保路運動,事件中川人不理性因素前文已經論及,此處不再贅述。但保路運動之所以如火如荼,讓川人羣情激奮怒不可遏,最終導致局勢糜爛不可收拾,三股勢力的推波助瀾功不可沒:
第一股勢力是四川士紳,也就是四川鐵路的股東代表。
這羣人一來很有錢,——廢話,沒錢也無法參股鐵路修建啊!不參股鐵路,政府的鐵路幹路國有政策跟他們有一毛錢關係?沒有關係,他們才懶得跟政府對着幹呢!二來他們還有權,1909年9月成立的四川省諮議局就是他們的活動舞臺。所以當清政府不願補償川漢鐵路總公司300萬兩虧空時,他們馬上行動起來,利用各種輿論對鐵路幹路國有政策大加鞭撻,鼓動普通民衆奮起反抗。至於他們自己,既愛惜羽毛,更愛惜生命,只會躲在陰暗的角落裡扇陰風、點鬼火,偶爾做做搖旗吶喊的嘴皮活,絕不會親自衝到第一線。這些士紳在清末的政治版圖中還有一個更好聽的名字:立憲派。換句話說,他們就是二十世紀初的精英、公知。
第二股勢力是四川袍哥,也就是以“反清復明”爲職志的民間秘密社會。袍哥是哥老會在四川的俗名,在長江中下游哥老會則稱爲“紅幫”。哥老會與洪門、青幫齊名,是中國近現代歷史上著名的三大幫會之一。名義上是幫會,說白了就是成組織的黑社會。
當然,黑社會組織也不全是罪大惡極,他們在維持社會穩定和公平正義方面有着一定的積極作用。比如日本的山口組,據說東京街頭髮生打架鬥毆,最新出現並加以調解的必定是山口組。然後纔是警察。但這種大規模、成組織的黑社會歷來是政府的心腹大患,直到現在也不例外,必欲除之而後快,包括上面提及的山口組也都是政府打擊的對象。所以袍哥與政府的緊張關係也就可想而知了。
第三股勢力是革命黨。主要是同盟會成員。早在1906到1910年間,革命黨人已經在四川發動了數次起義,但僅憑着十來個人、七八條槍,自然無一成功。當袍哥在士紳的慫恿和支持下成立保路同志會後,革命黨人發現這是一個可以利用發動起義的大好時機,所以川籍同盟會員紛紛潛回四川,聯絡新軍與袍哥中的支持者。醞釀起義。革命黨的插足,使得保路運動迅速從和平請願轉變成武裝暴動。
孫元起是被新社會教育成功洗腦的國家主義者,同時作爲清政府要員,認真閱讀過盛宣懷的奏摺,認爲中國要想發展,全面整頓鐵路交通大有必要,故而在心底裡對鐵路幹路國有政策非常支持。自然而然,也就對因一己私利而阻擾鐵路國有的四川三股勢力沒什麼好感。
正是因爲保路運動愈演愈烈。這纔有了孫元起入川。
孫元起帶領第四十四混成協的一個標精銳進川,自北而南且撫且戰,最終成功入主成都。執掌四川大權。在此過程中,三股勢力也多多少少給孫元起一點情面,並沒有極力反抗,所以他們自認爲有恩於孫元起,都希望能在新政府中分一杯羹。
既然他們識相,孫元起也不爲己甚,畢竟入川過程中確實受惠不淺,而且新政府也需要各種勢力的鼎力支持。但和他們見過一次面之後,孫元起就徹底失望了:且不說四川士紳的老奸巨猾,也不說革命黨人的熱血衝動。光看四川袍哥的奇特打扮,就知道他們是“豎子不足與謀”:
袍哥的口號是反清復明,眼看武昌起義成功、四川各處兵起,自以爲光復中華成功,便開始恢復漢家衣冠。可是滿清統制中國已經二百六十餘年,大家早已習慣於長袍馬褂。誰還記得漢家衣冠是什麼模樣?袍哥又是沒文化的無業遊民,根本沒有能力去考究明代人穿什麼衣服。好在“伐柯者其則不遠”,川劇舞臺上的古代英雄、巴蜀廟宇裡的各種神靈就成了他們的取法對象。只見袍哥舵頭們一個個腰佩寶劍,腳蹬花靴,頭扎英雄結,身披英雄氅,內穿蟒袍,招搖過市。在孫元起看來,他們根本不是來議事的,更像是來參加總督府舉行的化裝舞會!
楊度在他們走後也大搖其頭:“以前看《後漢書》,裡面說更始帝部下‘皆冠幘,而服婦人衣’,又說‘所授官爵者皆羣小賈豎,或有膳夫庖人,多著繡面衣、錦褲’,還以爲是虛誕不實之詞。現在看來,真是史不我欺!以古度今,既然更始帝最終兵敗身死,那麼這些袍哥也難成大事!”
章士釗、楊永泰等人也齊齊點頭,一副於我心有慼慼焉的樣子。
但這些人卻沒有自知之明,見沒有如願以償,便隔三差五找到總督府來。恰好孫元起此時遇到禁衛軍圍攻經世大學,哪有閒工夫理會他們?直接吩咐門衛道:只要是他們前來拜訪,一直婉言謝絕。誰知他們卻鍥而不捨,縱使閉門羹吃了無數,依然不改初衷。這不,聽說經世大學解圍,又急吼吼地登門拜訪來了。
門衛聽了孫元起吩咐正要退出書房,楊度急忙阻止道:“且慢!”然後對孫元起說道:“百熙,這些人都是川中頭面人物,婉拒他們一兩次還好,要是一直避而不見,他們必然心生怨懟。我們現在手握強兵,他們也許會隱忍不發。一旦我們派兵入藏,川中空虛,他們很有可能勾結外敵伺機作亂。所以我們要儘快解決這些問題,不能長期懸而不決。”
孫元起眼睛一轉:“皙子,你這是攘外必先安內之策?”
提起攘外必先安內之策,我們下意識會以爲這是常凱申同志的獨家發明,其實這句話最早可以上溯道春秋齊桓公在葵丘之盟上提出的“尊周室,攘夷狄”,二千多年來一直被奉爲圭臬,像西漢晁錯、北宋趙普、明代于謙都有引述,本朝太祖也說過類似的話,那就是著名的“打掃乾淨屋子再請客”理論。
常凱申當年被後人詬病不已的計策是先對日妥協、全力剿共,然後在削平逆粵、抵禦外侮,其實是很有見地的。可惜他沒有善始善終,爲形勢所迫組建了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結果在“攘外”成功不久,自己也被崑崙同志攘到外面的小島上去了。
楊度笑道:“不錯,正是攘外必先安內。所謂‘長癢不如短痛’,我們必須要儘快解決這些後顧之憂。至於如何處理,請他們進來之後,百熙你聽我說話便是。”
孫元起點點頭,吩咐門衛道:“去把四位客人請進來吧!”
楊度站起身:“百熙,我們也出去迎接一下吧!打一巴掌之前,總要先給個甜棗吃不是?”
孫元起帶着楊度、章士釗迎出門外,遠遠看見蒲殿俊一行四人,拱手大聲說道:“蒲議長、羅議長、尹總辦、張學監,四位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蒲殿俊等人急忙快走幾步,正欲依禮下跪參見,卻看見孫元起剛剃不久的寸頭,驚愕之下有些不知所措:“沒想到總督大人居然如此支持革命,屬下不知是應該給大人鞠個躬,還是依照西洋禮節行握手禮?”
孫元起笑着牽過蒲殿俊的雙手:“蒲議長何須客氣!你我年歲相仿,不妨以兄弟相稱,何須拘泥虛禮?來來來,諸位屋裡請!”
奉上茶水之後,孫元起又主動告罪道:“前些日子孫某有些要事處理,對諸位難免有怠慢之處,還請恕罪。今天就以茶代酒,向四位巴蜀賢達俊彥陪個不是!”
蒲殿俊等人連忙起身:“不敢當、不敢當!蒲某等不知輕重緩急,三番五次冒昧來訪,應該先向大人賠罪纔是。屬下得知清廷不顧天下物議悍然圍攻經世大學,也是義憤填膺,曾在報紙上大聲疾呼,號召各省諮議局同仁致電攝政王,要求立即息兵弭和。不意大人前日突然派出飛機脅迫皇宮,迫使清廷主動退去,經世大學安然無恙,真是可喜可賀!所以我等不揣冒昧,特地登門慶賀。”
孫元起道:“諸位真是有心了!孫某才疏學淺,初臨貴地,以後少不得要借重諸位鄉賢,到時候還望不吝賜教!”
羅綸冷冷地說道:“孫大人學問深邃,蜚聲海內外,尤其是著書立說、創立學校,功在千秋。只是此番主政四川,釐軍治民,察官舉吏,不知準備施行何等仁政,惠及巴蜀萬千齊民?”
羅綸這句話似褒實貶,明裡暗裡譏諷孫元起只懂教育,不懂政事。楊度順勢接過話頭:“我家大人下車伊始,人地生疏,至於如何施政,正想向諸位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