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燕子不來春又去
因爲孫元起要寫有關遺傳學的東西,在寫之前,少不得要翻看西方生物方面的書籍。有鑑於國內還沒有合適的教材,而且學校以後將成立生物學系,所以在翻看閱讀的時候,就想按照自己的思路編寫一本,首先是要總攬全局,擬好提綱。如今在航行在海上,正是心無旁騖、專心做事的好時機。等到了美國,少不得又是一番折騰,恐怕就沒有那麼大塊的時間動筆,只有零散時間,那時候只需把內容一塊塊寫好,填進提綱中便成。
“傑拉爾德號”郵輪雖然碩大無朋,近幾日海面也還算平靜,可在航行途中,船體顛簸搖晃還是少不了的。這對孫元起的工作造成很大的不便,更多的時候,是躲在房間裡靜靜地看書,靜靜地思考,等思考成熟了,才乘着比較安穩的時候,快速動筆。即便如此,字也要寫得很大才行,否則便會抖成一團,時間一長,就是天王老子,怕也認不出來。
這一日下午,大約是有風,船內搖晃得厲害,不僅東西沒法寫,就是坐着也暈頭轉向的。孫元起在房間內呆得潑妨,便走出去,到甲板上散心。
海風正大,帶着腥溼之氣撲面吹來,微微有些涼意,讓孫元起發熱煩躁的心情爲之一寧。或許因爲風大,甲板上除了孫元起寂無一人,顯得甚是空曠。天空堆滿灰色雲朵,隨風變幻,似乎是要下雨。
走到船尾,憑欄遠眺,但見海天茫茫。海水也不再是原先的蔚藍色,而是黑黝黝的,仔細看時,卻好像一塊磁石,想把人給吸進去。耳際,彷彿響起一首很早以前學過、背過,卻被忘記已久的詩歌:
圓天蓋着大海,
黑水託着孤舟,
遠看不見山,
那天邊只有雲頭,
也看不見樹,
那水上只有海鷗……
起先,是一個人在吟唱;漸漸地,變成了一羣人在齊聲朗誦。那聲音好熟悉,是誰?似乎是記憶中舊日的同學,又似乎是自己的那羣學生……
朦朧中,孫元起感覺到有人用力抱持住自己的胳膊,這才猛然驚醒。回過頭看,好像是MIT的德里克,一個活潑的小夥子:“德里克麼?什麼事?”說話間,自己都感覺聲音有些飄忽。
“先生,你怎麼一個人呆在甲板上?剛纔,我看見你半個身子都探到欄杆外,這樣好危險的。”德里克關心地問。
孫元起搖搖腦袋,徹底甩去腦袋中的幻象,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恢復了一絲平靜:“呵呵,我在房間裡看書有些悶,便來甲板上散散心。哈哈,剛纔謝謝你,讓你當心了。”
“先生,以後可不能一個人呆在甲板上,更不能呆在欄杆邊上,非常危險!”現在,德里克還心有餘悸。隨即說笑道,“要知道,我們這艘船上,最貴重的貨物就是您了。”
“小夥子,你這是在誇獎我麼?”其實孫元起和德里克差不了幾歲,甚至從表面上看,可能孫元起更年輕些。不過作爲老師,孫元起偶爾還是會裝裝成熟。
德里克扶着孫元起,在甲板上找了塊乾淨的地方坐下,然後纔回答道:“其實,這也不算誇獎,只能算是說出了殘酷的事實真相。假如,我說的是假如,你出了什麼意外,在聖弗朗西斯科等着的那羣人一定會說,‘哦,天哪,既然那個神奇的科學家已經失蹤,那艘船回來還有什麼意義?’”
失蹤?我已經在另外一個世界失蹤了四年了。這四年間,最親愛的父親、母親,自然還在千方百計的尋找,日日掛念,乃至以淚洗面。噢,那個嬌羞的小女友,沒準已經嫁作他人婦了,或許在午夜夢迴的時候,還會記起我吧。此外,還有誰會記得我呢?那幫沒心沒肺的同學,是在聚會的時候多放一雙筷子?還是會說:“看,學習好、上名牌大學有什麼用?讀了研究生有什麼用?長得帥,找了漂亮的女朋友,又有什麼樣?還不是一樣消失掉!話說我以前有一位同學……”把自己作爲茶餘飯後的談資?
就像自己突然出現在這個世界上一樣,自己會不會再突然消失呢?想到這裡,孫元起不禁問道:“德里克,如果我剛剛掉進大海里,失蹤了。四年以後,這個世界上還會有人記得我麼?”
“會的,一定會的!”德里克立馬肯定地回答道,“你想啊,除了薇拉女士,你的親戚、僕人,還有我們和經世大學的學生,以及您的那些同事,都會一輩子牢牢記住你的。對了,還要加上各國的科學家,每當他們讀《量子力學》讀到不明白的時候,肯定就會想:‘啊,那個神奇的傢伙究竟去了哪裡了呢!還不趕快出來,我們都被這些問題折磨得快瘋啦!’”
孫元起聽得哈哈大笑,想到自己雖然給父母和別的親友造成了傷害,卻也給無數的人帶來了幸福和知識,心中的憂鬱爲之頓輕。
“不僅如此,以後的科學史上肯定會這樣寫道:‘由於他的學生德里克等的粗心和失誤,史上最優秀的年青科學家約翰遜教授在傑拉爾德號郵輪上不幸失蹤,自此下落不明。他的失蹤,導致了科學發展停滯了數十年,至今尚有大量問題懸而未解。行筆至此,筆者想再次表示對德里克等人的嚴厲譴責。’啊,天哪,我們都是歷史的罪人啊!”德里克抱着頭,一副罪孽深重的樣子。工科男搞笑起來,那絕對是一等一的人才,“所以,爲了我們的名譽和清白,先生你以後絕對不能再一個人來到甲板,並站在欄杆的邊上。”
孫元起聽完這番話,哭笑不得:果然工科男的思維,就是迥異常人!
和德里克談話之後,孫元起的心情大好,一連幾天都呆在房間裡,很快寫定了生物學教材的提綱,內容加入了細胞學、進化論、解剖學、經典遺傳學、動植物分類學、生態學乃至生理衛生的東西,基因學說只是遺傳學裡面的最後一節,卻用心良苦。正準備進一步完成的時候,輪船已經到達了三藩市。
四五月份,正是一個學期的中間,故而孫元起沒有電報告知盧瑟福自己要來的消息。不過因爲與MIT和耶魯有每年三個月的工作約定,不得不事先提醒。
MIT、耶魯都在美國的東海岸,大家事先都估計不會有人接站。出了碼頭,孫元起正和同行艾倫、威廉、德里克等人聊接下來幾天的行程,忽然一羣人擁了上來,使用鎂粉的閃光燈“噼裡啪啦”響成一片。孫元起手指着那羣圍上來的人,問同行的艾倫:“這是這麼回事?”大家都搖頭。
很多年以後,有人在寫孫元起傳記的時候,偶然間發現了第二天刊登在報紙上的照片。照片裡,孫元起居中,手指着前方;而周圍的八九個人,有的順着手指正往前看,有的在和左右辯論着什麼,還有的是低下頭,看上去是在沉思……神情場景,讓人不由得想起了文藝復興時期拉斐爾的著名油畫《雅典學院》。經過調查,這十個人中,居然後來都是享有盛名的科學家,其中更有五名諾貝爾獎的獲得者。後來他把這張照片作爲了傳記的封面,進而爲世人所知,選入各種科學史課本,被譽爲“二十世紀初的《雅典學院》”。
正在孫元起一行人錯愕的時候,加大伯克利分校的約翰·馬丁教授走出人羣,來到近前,和孫元起熱烈擁抱:“親愛的約翰遜博士,歡迎來到美國。”
歡迎就歡迎唄,至於搞那麼大的陣勢麼?簡直就是新聞發佈會嘛!即便孫元起心裡這麼想,可當着這些記者的面,自然不會說出來,嘴上還得禮節性地回答道:“謝謝,謝謝!非常感謝!”
緊接着握手的一堆人裡面,有幾個是熟人,比如舊金山大學的戴維·林特教授、耶魯大學校友會的麥克·唐納森,更多的是一羣不認識的博士、教授、先生。面對着亂哄哄的場面,孫元起疑惑更甚,好在這時候林特教授走上前來,雙手虛按,四周的嘈雜聲漸漸安靜下來。這時候,他開始說話:“尊敬的各位教授、各位先生,以及各位記者朋友們,首先讓我們用最熱烈的掌聲,歡迎著名科學家揚克·約翰遜博士來到美利堅合衆國!”
四周掌聲如潮。
“其次,我們要向在實驗中取得傑出成績的約翰·馬丁教授表示祝賀。”
掌聲再次響起。
孫元起這時候心裡大概有點明白了,似乎是馬丁教授是驗證了自己提出的某個實驗。不會是電子衍射實驗吧?沒有粒子加速器,那他的高能電子是從哪裡得來的?
正疑惑間,林特教授說出了答案:“在三年前,約翰遜博士在《光電效應:從現象到本質》一文中,擺脫傳統物理學的認識,率先地提出了‘光具有波粒二象性’這個結論,同時設計出實驗方案,並預測了相應的實驗結果。他這天才般的創見,在當時受到了一些正統物理學家的批評和指責。三年後,馬丁教授經過艱苦卓絕的努力,發明數件具有重要價值的實驗儀器,成功地完成了約翰遜設計的實驗,實驗的結果完全符合當初的預期,充分證明光是一種粒子。結合以前早已被大家所熟知的衍射和散射實驗,我們現在可以確鑿無疑地認定,光既是一種波,也是一種粒子,光具有波粒二象性。這個結論,表明了約翰遜博士所具有的遠見卓識,也顛覆了我們以往幾千年對於光、乃至對於物質的認識,使得我們對於事物的看法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前人,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在此,請大家對發現作出傑出成績的約翰遜博士、馬丁教授,給予最熱烈的掌聲!”
掌聲如驚雷響起。
善於交際的林特教授,這時候把話語權交給了大家關注的重點:“下面,我們有請著名科學家約翰遜博士談談他的感想和想法!”
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的孫元起,先前微微跨了一步,給包括馬丁教授、林特教授在內的在場諸人鞠了一躬,這才慢慢說道:“說話之前,首先要感謝諸位今天遠道而來,對我們的熱情迎接和祝賀;對我不成熟的想法,予以認真驗證的馬丁教授,尤其感謝。我和馬丁教授的合作,可以上溯到兩年前的那個核反應。之後,我們一直合作密切,繼電子之後,共同發現了世界上的第二種粒子——質子。現在,我們又合作發現了第三種粒子——光子。兩種新粒子的發現,充分證明我們之間合作的愉快。電子、質子、光子,這些新粒子的發現,揭開了我們認識物質的新篇章。如果說上個世紀是發現元素的世紀,那麼本世紀就是發現粒子的世紀。我相信以後,會有更多的新粒子被發現。我和馬丁教授的友好合作也將繼續持續下去。”
掌聲過後,有記者大聲地提問道:“博士,我們以前認識到細胞,然後發現細胞由分子組成,後來又發現分子由原子組成。現在你又說,原子有各種粒子組成。那麼粒子可不可以再分呢?再分之後,還可以再分麼?”
“你這個問題問得非常好。這個問題,估計不僅你們會問,很多科學家也會問。”孫元起對這個記者的敏銳表示讚賞,“在中國古代,大約兩千多年前吧,就有位哲學家說:‘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現在,我們分到了粒子,可不可以再分下去呢?我認爲是可以再分的。最樸素的推理,就是我們以前認爲世界是有同一種粒子組成,也就是我們說的原子。可是現在,這個美夢被打破了,原子是包括不同種粒子的。那麼我們很自然地會想到,這些不同種的粒子,會不會由一種或幾種更小的粒子組成呢?我個人認爲這個答案是肯定的,即一種或幾種更小的粒子組成現在發現的粒子。至於更小的粒子能不能再分,就要看科技進步了。不過我悲觀地估計,在未來一百年內,不會有這種可能。”
記者們的筆在刷刷地記錄着。孫元起剛想請馬丁教授說幾句,又有一位記者發問:“約翰遜博士,有學者稱,‘把原子分解爲各種粒子,只會使事情複雜化’。普通民衆對於這麼精深的研究,也存在一定的距離感。您能淺易地闡述一下把原子分解爲各種粒子的重要意義麼?”
孫元起沉吟片刻,答道:“從微觀上說,把原子分解爲各種粒子,我們可以更瞭解世界的本源,加深對既有物質的認知,也可以通過操縱粒子,去合成新的物質,地球上沒有的新物質;從宏觀上來說,我們瞭解了各種粒子,就可以探索宇宙的起源,運行和發展狀態,比如太陽發光發熱的機理。我在1900年發表過一篇論文,名叫《論動體的電動力學以及質量與能量的關係》,裡面推導出質能方程,即E=mc2。瞭解原子的內部結構,就能把握其中的質量增減,進而得到其中的能源。這種能源,將成爲未來幾個世紀的主要動力來源。”
話音剛落,一個記者便搶着問:“如果不涉及到個人隱私或者其他秘密的話,請問你近期的工作安排是什麼?我們瞭解到,你最近出版了一本關於電子計算機的專著,莫非你近期打算把它研製出來?大家對它的興趣,可比對光是粒子、量子力學什麼的興趣濃厚多了。”
孫元起一愣,回頭看見林特教授,輕聲問道:“電子計算機的那本書,你們聽說過麼?”
林特教授微微頷首:“你說的是你那本《電子計算機原理與設計》吧?上個月剛出版,物理學界反應很強烈,普遍認爲那是你近年來發表的最嚴謹而又最富創造力的一本著述,比《量子力學》之類的完美多了。很多科學家讀了這本書,對於電子計算機都非常憧憬,認爲基本原理和設計方案已經不存在任何問題,下面的關鍵就在於付諸實踐,並相信在未來五到十年內一定可以造出來。”
孫元起做到心中有數,纔回過頭,回答記者的問題:“我近期的工作,主要有三方面:一是和耶魯大學的同事們,就一種可能存在的新元素進行分離和分析;二是和MIT的同事們研究部分新電子元器件及其電路特性;三是和馬丁教授、加拿大麥吉爾大學盧瑟福教授就放射性衰變模式展開合作研究。關於電子計算機的研製,目前的瓶頸主要在相關的電子器件上,這將在長時間內困擾我們。我和MIT的同仁們將從基礎做起,樂觀的估計,是在十年左右研製出第一臺試驗機。如果不順利,可能需要更久。以上是我的回答。下面請尊敬的馬丁教授講話!”
還沒輪到問問題的記者們,這時候頓時嚷嚷起來:“約翰遜教授,聽說你申請了一種調味品的專利,並且授權一位律師在美國生產,請你證實!”“有傳言稱,您的祖父是清國的副首相,是這樣麼?”“據信,您的太太是一位美國人,那麼你的孩子打算申請美國國籍嗎?”……
孫元起連忙退後,把有些拘謹的馬丁教授推上前臺。
孫元起沒有在三藩市呆多久,在進行兩場光電效應的演講,和馬丁教授協商共同研究放射性衰變模式的課題後,坐上火車,奔赴美國的東海岸。
就在這時候,一向保守的《基督教箴言報》刊登了一幅漫畫:一個穿着長衫、梳着辮子的青年,肩上扛着一柄大錘,從西海岸得意洋洋地跨上了美國的版圖;而在東海岸,衣衫襤褸的牛頓,捧着標有“物理學”字樣的建築模型,從美洲大陸狼狽地向歐洲逃去,他手裡的那個模型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嘴裡還喊着:“那個壞小子又來了!”
於是火車上就發生了這一幕:
一位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好奇地問孫元起:“叔叔,聽說你把牛頓打跑了,是不是我們以後就不用學物理啦?”
孫元起笑眯眯地問道:“怎麼,你不喜歡物理?”
“嗯,”小蘿莉重重地點了點頭:“物理什麼的最討厭了!”
“對不起啊,孩子,那叔叔讓你失望了!”孫元起一臉歉意:“以後,你們不僅要學牛頓的物理,還要學叔叔的物理。物理,不僅還要學,而且更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