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我本淮南舊雞犬
寧與日,不與俄?
這是什麼混帳話!難道又要提沙俄屬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日本是“同文同種,提攜共進”的論調?如果說這話的不是自己尊敬的老大人,孫元起定要上前啐他一臉芝麻花。既然說話的是老大人,當下只好甕聲問道:“爲什麼?”
老大人解釋道:“爲什麼?首先,沙俄乃疆土遼闊、野心勃勃之大國,自康熙以來,便對我國土垂涎,後來見我國勢衰微,更是日日侵削,由此疆域益大、民衆愈多。其次,沙俄與我國接壤,邊境漫長,疆域界限往往不明。
“沙俄侵佔的領土,得之寸則寸,得之尺則尺,以後萬難索回。即便以後我國強大,向他索回領土,也會因爲一向疆域不明而出現爭端,乃至刀兵相見。中、俄皆是大國,戰事一起,勝負難料。耗全國之力,爭已失之土,全國上下先已猶豫,再加上勝負難料,恐怕到最後只能默認事實、保持現狀。
“相比之下,日本地域狹小,國土僅爲海內幾個島嶼,海天隔絕,疆域清晰,與我中華並無接壤之處。所佔我大清領土,皆是飛地,難以把守。今日所佔,他日終歸我中華所有。日後便是傾國來戰,我們也有把握戰而勝之。故而我說:‘寧與日,不與俄。’
“現在東北已經爲沙俄所佔,我國若是聲稱與日本並肩,則沙俄有藉口與我開戰,進而佔我西北之新疆、北方之外蒙;萬一他再勝了日本,以後東北也難以張口索要。新疆、外蒙、東北皆歸其所有,勒兵南窺,則國家危在旦夕,中原再無寧日!若是日本勝利,則他們挾戰勝沙俄之精兵,用助我收復東北之名義,向我索要領土、軍費,我方又該如何應對?所以,我們明面上只能保持中立!
“可就實際情況分析,日本戰勝沙俄、將其逐出東北,對我們較爲有利。所以,我們暗地裡還是要採取‘聯日抗俄’的策略。”
孫元起聽了老大人的分析,纔有如“撥開雲霧見青天”,頓時茅塞頓開,也理解了爲何國內輿論如此。看來,中國高層從來就不缺乏明智之士。倒是自己,真的有些坐井觀天、杞人憂天了。
見孫元起明白了,老大人也有些欣慰:“明白就好。做出一個決斷,必須要兼顧眼前和未來。你剛纔說日本有吞併中國之心,也是不差的。只是經過這次惡戰,日本必然元氣大傷,加上需要時間消化勝利的果實,在未來十到二十年,必然保持安靜。如果在這段時間,我中華能奮然崛起,則國家無憂,東北也有望收復;如果依然不見起色,則事不可知矣!
“唉!老夫時日無多,是看不到以後究竟怎樣了!國家究竟如何,關鍵就看你們這一輩啦。如果真有國家興盛、收復失土那一天,百熙不要忘了祭祀的時候記得告訴老夫啊!老夫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從老大人府裡出來,孫元起心中百味雜陳:對自己幼稚淺薄的好笑、對國家聯日抗俄的無奈、對老大人歲月無多的傷心、對未來苦難歷程的無力……一起涌上心頭,比起進城時的煩悶,更讓人難以忍受。連路上顛簸,也沒有絲毫察覺。
等進了學校,看見滿校園青春洋溢的學生,孫元起才略略釋懷:國家的大政方針,就讓那些聰明才俊之人考慮去。作爲凡俗平庸的我,還是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吧!
此後一段時間裡,孫元起不再關心日俄戰事,集中精力把海外寄來的各種資料分類彙總,開始着手學習力學方面的知識,以便將來編寫一本關於流體力學的書,作爲飛機實驗室的教材。到了三月,第三期理科學報也要開始編輯了,工作更是忙亂。在紛紜複雜的事務中,似乎真的可以忘卻許多情緒。
到了四月底,按照計劃又要前往美國。由於日俄雙方不僅陸軍在中國東北土地上廝殺,海軍也在黃海海域展開激烈交鋒。爲了避免意外,此次行程需要先從陸路取道上海,然後再乘坐輪船出國。
薇拉已經三年沒有回家,此時也想回去看看。小念祖現在一歲半,除了能牙牙學語,已經能四處走動,不用太顧及。只是這一去就是半年,她怕剛平整出來的試驗田就此荒廢,所以頗有些猶豫。見此情形,老趙夫婦自告奮勇:要說舞文弄墨,俺們幫不上多少忙;至於種地,俺們從小就侍弄莊稼,那可是行家裡手!
薇拉想想,覺得也是,便把使用化肥的一些注意事項、需要記錄的數據,都告訴景惠、景範姐弟倆,讓他們記得提醒父母。出行之前,囑咐了再三再四。
這次南行,孫元起還有一樁心事,那就是到老家看看。上次遇到張貽惠,聽到鄉音,便覺得應該抽個時間回去看看。雖然物事全非,但總歸是個念想啊!
順着京杭大運河一路往南,車馬勞頓自不用說。運河兩側的城鎮,伴隨着漕運而興盛一時。咸豐五年(1855)黃河改道,使得運河水淺、淤重,行船困難,漕糧運輸日益依賴海道;而且隨商品經濟發展,漕運已非必需。到光緒二十七年(1901),清政府遂下令停止漕運。如今漕運完全停止,行客驟減,自然那些城鎮日漸衰敗。孫元起一路所見的,就是這副生民凋敝的景象,思古懷今,更是感慨良多。
如果說那些城鎮還能用“衰敗”來形容的話,那麼與揚州、蘇州、杭州並稱運河線上“四大都市”的淮安,就足以用“垂死”二字來比擬了。
遙想嘉道以前,淮安城乃是控扼漕運、鹽運、河工、榷關、郵驛的重要關隘,康熙、乾隆兩位皇帝每次南巡,都要在此駐蹕,喧囂繁華,冠絕一時。且不說衙署的大門深院、鹽商的亭臺樓榭、市集的青樓舞館,單說在此流連的文人墨客、冗散官吏,便有上萬人!
先是道光年間改革鹽政,使得富得流油的鹽商從此沒落,淮安開始由雲端墮落凡間。現在漕運又停止,河工也隨着朝廷無錢而名存實亡,淮安更是從凡間墜入九淵。
進的城來,只見道路崎嶇不平,兩邊的房屋因爲長久沒有修繕,房瓦間長滿野草,益顯得破敗不堪。商鋪只有半數開門營業,老闆夥計都無精打采。街邊不少乞食的貧民。孫元起上前問路,依然是純正的鄉音,只是話語中多了許多的長吁短嘆,幾乎每三句話就要帶出一個“想當初”來。
一百年之差,城市格局完全不同,孫元起只能尋得自家原先的大致位置。“孫”在江淮間是大姓,人數衆多,在那一片裡就有幾十家。此時,不說祖父,就是曾祖父恐怕還只是個未成年人。況且孫元起也不知道高祖父、曾祖父的名諱,自然尋不到祖居。
無奈之下,孫元起只好買來香燭,在道旁點燃叩拜,略表心意。薇拉也循着中國理解,拜了四拜。拜完,又把念祖按倒在地,胡亂磕了幾個頭。
俗話說,紙燒人心。祭拜之後,孫元起動身準備繼續南行,只是啓程時回頭遙望故鄉,不覺淚水自眼眶流出。
因爲戰爭,從上海駛出的輪船不在日本停靠,徑自向東。聽了孫家鼐老大人對於“聯日抗俄”的借讀,孫元起覺得自己上次不告而別非常失禮,十分對不住馬君武。本來還想趁着這次停靠橫濱,上去給馬君武道歉的,現在看來也不能成行了。
不一日,孫元起抵達三藩市。輪船的顛簸更勝車馬,加上還有薇拉、小念祖這種婦幼,所以下了船,決定在此多休息幾天再趕路。孫元起也想乘機拜訪馬丁教授,順便看望在此學習的周宗武。
過了一天,孫元起從伯克利回來,剛進門,薇拉就拿出一份請帖遞了過來,說是兩位華人送過來的。
孫元起以爲又是梁啓超請自己吃飯聊天,隨手打開,果然是邀請自己到唐人街赴宴,不過署名卻不是梁啓超,而是“致公堂司徒美堂”。
“致公堂”孫元起不陌生,不就是八大民主黨派之一中國致公黨的前身麼?政治課本上有提到過。上次和梁啓超見面,他也曾提起,說美洲華僑的洪門團體稱爲“致公堂”,在美華僑十有八九都參加了這個致公堂。
司徒美堂,貌似很有名的一個人,梁啓超說他是致公堂的“大佬”,也就是帶頭大哥。這樣一個人物,他找我幹嘛?難道因爲我有海外關係,想邀請我參加這個民主黨派?
既然人家好意相邀,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孫元起便按照請帖上的時間、地點準時赴宴。剛下人力車,就有人上前一抱拳:“請問是孫先生麼?”
孫元起連忙還禮:“正是鄙人!”
那人好好一笑:“在下司徒美堂,在此恭候多時。來,屋裡請!”
孫元起一邊和他遜讓,一邊打量這位洪門大哥:三十多歲,濃眉大眼,渾身上下骨骼粗壯,動作乾淨利落,估計會些拳腳。
到了正廳,八仙桌上已經擺滿涼菜,不過卻有三套碗碟。看來,應該還有一位客人。
果然,司徒美堂說道:“孫先生是著名的學者,在美國也是頂頂有名。我是個粗人,沒文化,今天能邀請到您,真是三生有幸!只是怕招待不週,所以請了位有文化的陪客,請不要見怪!”
說話間,就見從後堂轉出一人來。孫元起見了那人,不覺失聲道:
“中山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