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仍帶着盛夏所剩無多的燥意,昨夜下過淅瀝小雨,今日倒也爽快。
宋厭之睡了很久,悶在被子裡,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她似乎回到了好多年前,父兄還在的時候。
“小姐,醒醒。”
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喚着她的名字,聲音有些耳熟,竟像早就客死異鄉的梧桐,這個夢倒是略真實了些。
一隻溫熱的手撫上她的額頭,緊接着聽見一聲驚呼
“小姐快醒醒,莫要燒壞了腦子。”
宋厭之被吵得有些清醒,艱難地撐起眼皮,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硬是沒有認出來那是誰,那張臉卻有些熟悉。
她的腦子裡忽然浮現一張熟悉的臉,她瞪大了眼睛,滿臉的不可置信。
她努力清了清嗓,沙啞問道:“……梧桐?”
梧桐見宋厭之已醒,目露欣喜,點頭似小雞啄米,聲音摻着擔憂道:“小姐昨日沒睡好,夜裡着了涼,今晨起便一直昏迷不醒,可嚇着梧桐了,好在小姐醒了”,說罷,梧桐伸手擦去了眼角的眼淚。
宋厭之感覺有些暈暈乎乎,伸手揉了揉頭,卻摸到一方疊的整整齊齊的溼潤的布巾。
她斂斂眸,意識又陷入一片混沌,回想着閉眼前的最後一幕。
那時,她被捆着,眼睜睜地瞧着宋府起了熊熊烈火,裡頭傳來一陣哭天喊地的叫聲。
火光沖天,卻無一人前來救火。
他穿着初見時的淡藍寬袖,腰間繫着的卻不是自己往日贈的玉佩,眼神如臘月寒冰,他闊步而來,冷冷地瞧着宋厭之,似可憐,似不屑,又輕蔑地笑了一聲,緩緩道:“都說天煞孤星,克親克己,我卻着實要好好謝你,贈我這般運道。”
宋厭之一雙美目擒着淚水,顫着發白的嘴脣道:“……爲什麼不放過他們,父兄待你極好,爲何這般待他們!”她的嗓子早已在這漫漫不見頭的囚禁折磨下變的沙啞。
似乎聽到了極大的笑話 ,白澤君勾了勾脣,頗爲輕鬆道:“因爲殿下吩咐過。”
輕鬆地就好像說了什麼玩笑話。
白澤君接過身後侍從捧來的一柄劍,愛憐地撫摸了一下,隨即雙手一扔,扔在宋厭之面前的地上,劍落地時,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他溫柔地看着宋厭之,就好似那一年滿月下那般溫柔地看着她,薄脣輕啓,道:“殿下此捷大勝,更是將這把水龍吟贈給了我,念你曾對我竭力幫助,用這把劍,不算輕賤你。”
“一切都是你一廂情願,你自找的,怨不得旁人。”
“你自盡罷。”
宋厭之看着面前這個男人,腦海裡閃過許多零零碎碎的片段。
白澤君身後的侍從解了她的繩子,宋府的哭喊聲也漸漸弱了下去,直到只剩下火焰燃燒木頭髮出的窸窣聲。
這便是我愛的人。
宋厭之自嘲地勾了勾脣,嘴角綻了一抹似春日桃花的笑。
她動了動痠麻的手腕,撿起地上那把閃着寒光的寶劍,手腕一動,只覺得脖間傳來劇烈的疼痛。
宋府火光沖天,映着白澤君那雙琥珀色的眸子。
是了,我一廂情願,怨不得旁人。
她瞧着白澤君,眼底泛起一陣苦澀。
那時,他只是一個落魄潦倒的秀才,而她是太傅之女,是她對他一見鍾情,是她甘願棄了錦衣玉食,跟着他,印象裡的白澤君,即便一身布衣,也難掩他一身光華。
父親憐她,不願看着自家的女兒跟着一個毫無前途的秀才受苦,也願意助他步步高昇。
從落榜無名,到金榜題名,其中,也不少是父親的幫助。
入官爲仕,他缺少金銀打點,自己便賣了心愛的首飾,又腆着臉向父兄借來,這才足夠他官場之用,只是未曾想到 。
未曾想到,終究是一場一廂情願的戲。
宋厭之感受到脖間的溫熱的血滴到了手上,只希望下輩子,莫要再瞎了眼。
意識陡然清醒,她猛地睜開了眼睛,長睫抖動着,她努力地坐起身子,因驚喜而抖動的雙肩,大聲喊道:“梧桐!”
梧桐嚇得趕忙跑來,手裡換洗的布巾還未擰乾,焦慮道:“小姐,是不是不舒服,我馬上去喊大夫。”
宋厭之艱難地一把扯住梧桐溼潤的手,用力攬再懷裡,頭埋在她的肩頭,雙肩聳動。
這一次,這一次真的可以重來。
雙親安在,兄姊安在。
她不自覺地用力抱緊梧桐。
梧桐頗不自然地扭了扭,小心翼翼地問道:“小姐……?”
宋厭之破涕爲笑,伸手擦了擦眼底的淚光,細聲道:“沒事,其他人呢?”
她迫不及待地想見一見他們。
梧桐歪着頭道:“小姐你忘了,今日溫大師要來,老爺和大少爺在前廳接待,夫人身子弱,還在房裡。”
說罷,梧桐又撫了撫宋厭之的額頭,感覺還有些熱,擔憂道:“今日是驅邪做法的日子 ,小姐身體撐的住麼?”
宋厭之點了點頭,盡力綻了一抹笑,以表示自己撐得住,梧桐這纔去取稍厚的衣服,替她更衣。
宋厭之生來便是個倒黴的命,她出生那天,正是兇星照太玄,其方位又直指宋家的府邸,恰逢大夫人鍾婉臨盆,於是這京中更有了極其荒唐的傳聞。
說這宋家的宋厭之,就是百年一遇的天煞孤星。
不過,這也不算是傳聞,因爲宋厭之的星象,真的差到極點。
——她的確是天煞孤星。
太玄對這些向來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更何況這宋厭之,也確實倒黴。
不然怎麼會遇上那白眼狼白澤君呢?
待宋厭之穿戴齊整後,梧桐便扶着她向前廳走去。
她第一眼就瞧見坐在正中央的宋臨川,腳下加快了步子,看着面前的人欣喜道:“父親。”
說話的聲音裡包含着一絲喜意。
宋臨川擡頭瞧了瞧宋厭之,一身白衣,總覺得有些病氣。
他稍頷首:“身體可好?”
聽着許久未聽過的關心之語,宋厭抽了抽鼻子,展開一抹笑顏道:“厭之很好。”
這廂宋驚鵲站起身來,扶着宋厭之走到一旁的位子上,似乎是怕她過於柔弱,站都站不得。
宋厭之側頭瞧了瞧宋驚鵲,眉如劍,眸如星,仍是印象裡那般模樣。
宋臨川抿了口茶,淡道:“既然病了,就不要出去,待溫大師做好了法,就回房休息去。”
他頓了頓,又擡起眼睛看着宋厭之,道:“就算你念着白澤君,也要等你病好了再說。”
宋厭之笑容一僵,她低頭捋了捋思緒。
現下應當是她要做最後一場法,也是她與白澤君剛相識不久,芳心暗許。
記憶裡,明日便是白澤君與自己互表心意的時候,白澤君此時還只是個窮酸秀才,用說的極妙的情話,愣是將自己騙得交心交人,下嫁於他。
這白澤君蒙着自己和宋家所有人爲他打點上下,他一沒背景,二無銀兩,全靠着宋家才讓他官途順暢 ,誰知這人也是個僞君子,滿口忠孝禮義,最終竟反咬一口,做了那等禽獸不如的事情。
宋驚鵲一聽到宋臨川提到了白澤君,劍眉皺緊,頗不高興道:“這白澤君有什麼好,我看 就是一個酸秀才”說罷,他轉了轉頭,也不看宋厭之 。
他知道宋厭之現在對白澤君歡喜的緊。
這廂,一黃袍黑帽模樣的青年走進大廳,拱手作揖道:“宋大人,已經準備就緒。”
宋臨川聽罷,站起身來向後院兒走去,宋驚鵲宋厭之等也跟在身後。
穿過熟悉而又陌生的院子,宋厭之這才緩緩接受了自己已經重生的事實,往日跟着白澤君,也甚少回家,最後,他甚至連整個宋府都燒光了。
宋厭之握緊了拳頭,對白澤君的愛意,早在他將宋府滿門滅盡的時候,消失殆盡,取代的除了恨而無其他。
走進後院,她瞧見許多眼熟的人,穿着用棉布裁製成衣的下人,每張臉相似而又不相似,宋府子嗣不多,加上最小的宋厭之,也就堪堪四位而已。因此站在院兒裡的小姐,也只有宋家三小姐宋香燈。
宋厭之瞧着一身紅衣的宋香燈,眼神有些複雜。
她與宋香燈並不交好,她性子極端,言語刻薄,最大的願望便是嫁給一個高門大戶的人家,享盡榮華富貴,那時自己那般傾心於白澤君,不知暗地裡被她笑了幾回。
不過她着實是有些蠢笨,後來也嫁給了一個身份不俗的人,只是鬥不過她夫君的幾房小妾,到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前世的自己與她水火不容,只是現在的她卻不願意這般了,也許是兩世爲人,她看的多了些,想的也明白了些。
家裡小打小鬧都做不得真,比起白澤君那廝,與宋香燈這般嫌隙,當真做不得什麼。
宋厭之跟着宋臨川走進院兒裡,院兒中間擺着一方披着黃布的桌子,上面擺好兩隻長長的紅燭,中間放着 一個獅首銅爐,還有一些空白的黃色符紙。
溫如玉見人已來,神色淡淡地對着宋臨川拱手作了個揖,宋臨川亦這般回了個禮。
宋厭之瞧着這溫如玉,忍不住嚥了口唾沫。
印象裡這溫如玉溫大師,乃青雲道觀出的高徒,總是一副氣定神閒胸有成竹的模樣,只是宋厭之對他總是有些莫名的懼怕。
溫如玉捋了捋不長的鬍子,指了指地上用硃砂畫的符陣,道:“宋小姐。”
“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