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吹折庭院裡的樹梢,落地有聲,樹梢在呼呼作響,譚啓平一聲不吭地站在窗外前,看着窗外給夜色籠罩的庭園,皆是草樹的暗影。
蘇愷聞沏好茶,將茶杯擱書桌上,說道:“譚書記,你要喝的茶。”
譚啓平轉回身來,蘇愷聞見他臉黑如碳,知道今晚的事如一根巨大的魚刺梗在他的喉嚨口——蘇愷聞說道:“即使是誤會,也該有道歉的表示;輕佻的說笑,日方代表實在是有些無禮了。沈淮去梅溪鎮之前,在市政府跟周區長共事過大半年時間,確實是沒有可能坐看周區長給日方代表無禮的對待。”
“時間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譚啓平沒有對蘇愷聞的話表示什麼,坐到書桌後面,拿着蘇愷聞剛替他泡的濃茶,湊到脣邊,將茶葉輕輕吹開,抿了一口熱水,叫心裡稍稍暖和些。
蘇愷聞把明天要進行的公務安排,跟譚啓平彙報了一遍,就推門到外屋收拾公文包離開,聽到譚啓平在書房裡拿起電話的聲音,接着又聽見譚啓平說電話的聲音:“宋副省長,我是譚啓平,有段時間沒有跟你彙報工作了。”
宋炳生到淮海省只是掛職副省長,到任後分管農業工作,要說實權,都未必能比得上一方諸侯的市委書記。
蘇愷聞見譚啓平終於是忍不住跟宋炳生通電話了,嘴角露出一笑,他不會偷聽譚啓平具體會跟宋炳生說什麼,只是躡手躡腳的離開,確認將客廳、院子的門都開好,就返回他在後面公寓樓裡的宿舍。
蘇愷聞回宿舍不久,周明的電話就打了進來:“蘇秘書,南園今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鬧得這麼沸沸揚揚?”
自從上回給岳父訓斥,周明有什麼事情也只是主動聯繫蘇愷聞打探消息。
蘇愷聞看着時間還早,譚啓平夜裡也應該不會有什麼事情找他,就跟周明約地方見面。
都知道萬紫千紅是沈淮的地盤,蘇愷聞、周明沒事也不會湊過去,但他作爲市委書記秘書,東華有的是想討好他的人。
周明趕到帝豪KTV,聽着低沉的音樂聲,推門走進包廂,蘇愷聞已經摟着一個長髮垂肩、衣着性感的年輕女孩子在喝酒了:“南園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搞得大家都很打雞血似的?”
“你都打聽不到消息?”蘇愷聞笑了笑,說道,“也沒有什麼事,合資的事情談得好好的,沈淮太子爺的脾氣突然發作起來,就算因爲日方代表的手無意碰了周裕一下,他就當着譚書記的面,拿着一杯滾燙的水,潑得日方代表滿臉。談判就被迫中止,進行不下去了。”
“不會吧,他就一點都不懂分寸?”周明知道沈淮脾氣暴躁,一言不和就拳腳相加,但每有這種事情發生,還是覺得不可思議,說道,“他窩裡橫也就罷了,誰叫他老子是副省長,普通人惹他不起,只能躲着,日方代表能容他胡來?譚書記怎麼說?”
“譚書記沒有說什麼,他雖然想促成合資項目,但場面給沈淮攪成一團糟了,暫時沒法收拾,也只能先離場——我剛送譚書記回家,離開時,譚啓平正給宋副省長打電話彙報工作。”說到這裡,蘇愷聞朝周明神秘一笑,說道,“我看啊,你在梅溪鎮的苦日子快熬到頭了。”
周明欣喜有加地問道:“真的?譚書記給宋副省長打電話,到底怎麼說的?”
“我怎麼可以留下偷聽譚書記打電話?不能一點規矩都不講。”蘇愷聞說道,“不過啊,譚書記這時候找宋副省長彙報什麼工作,你掰着手指頭也能想到是怎麼回事了。只是這事也不能急,我琢磨着沈淮給宋家踢到東華來,也是宋家人受不到他這個臭脾氣,譚書記總還要再給他幾次改過自新的機會;你要有些耐心,在梅溪輕易不要惹他。”
“我知道。”周明眼見曙光在眼前綻放,喜笑顏開。
宋炳生到淮海省履新已有三個多月了,旁人看不出什麼名目來,但周明在梅溪鎮,清楚地知道在這三個多月時間裡沈淮雖然去過兩回省城,但一次都沒有留在省城過夜,都是當天辦事當天趕回,而且兩次都是請省直部門的官員吃飯。
從這些細節時,說明沈淮非但沒有留在省城家裡過夜,甚至跟他父親宋炳生連一頓飯都沒有吃過。
再聯繫到譚啓平去年突然對沈淮冷淡下來,而謝海誠、孫啓義等宋家或孫家的長輩,在公開場合都有意無意擠兌沈淮,稍有些腦子的人,實在不難推測,沈淮跟宋家以及孫家的關係其實很惡劣——這也解釋了沈淮家世這麼深厚,爲什麼當初會給踢到東華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來。
宋家、孫家雖然有如高山大海,叫人望而生畏,但倘若沈淮都不受宋家、孫家待見,那實在也沒有特別可以畏懼的了——特別是最近一段時間來,周明也看到譚啓平越來越對桀驁不馴的沈淮流露更多的不滿,包括派他去梅溪鎮、堅持要市鋼廠參與合資談判,無疑都是想限制沈淮。
周明知道,只要沈淮繼續胡作非爲下來,將譚啓平的耐心消耗乾淨,就算沈淮不給逼走東華,也差不多是他開始給踢去坐冷板凳的時候了——他現在就是要耐心地等待那個時機出現。
沈淮沒有跟周裕同行,而是坐孫亞琳的車返回文山苑。
夜色已深,孫亞琳把書房裡那麼高背皮椅子搶先佔過來,跟沈淮說道:“你今天可真是威風了,看着周裕春情盪漾的樣子,好像對你是上心了。”
“你胡說八道,人家都是有家庭的人。”沈淮一本正經地要孫亞琳不要胡說八道。
“我怎麼胡說八道了,周裕她男人癱瘓好些年了吧,真不知道你們到底是什麼想法,難道她守活寡一輩子,不找個男人,就叫有道德了?”孫亞琳打小就在歐洲長大,壓根兒就不認同國內傳統地道德觀,又疑惑的盯着沈淮問,“你什麼時候道德觀這麼強了?你不是最愛這口嗎?”
“那也是別人家的事,你沒事不要操這份閒心。”沈淮將孫亞琳的心思給岔開,又問道,“周知白跟趙東先去英國,要是確認西尤明斯的生產線確實有拆回來的價值,你跟不跟我去英國?”
“好吧,反正留在東華也無聊。”孫亞琳笑道,“新項目,我把所有的身家都押了上去,要是失了手,我還得找個地方好好哭去。”
沈淮打算把孫亞琳趕下樓,洗澡睡下,小姑宋文慧的電話又打了進來。
“你爸剛給我打電話。”宋文慧在電話說道,“說你在東華又惹是生非了。”
沈淮捂着電話筒,跟孫亞琳說道:“譚啓平把狀告我爸那裡去了,我爸又打電話給我小姑,讓我小姑來批評我。”
孫亞琳不屑的橫了沈淮一眼,指了指浴室方向,示意她還要在這裡洗過澡再下樓去;沈淮只能由着她。
沈淮接着跟他小姑通電話,說道:“怎麼,我爸讓小姑你來批評我了?”接着將今天晚上在南園的事情詳細經過,跟小姑宋文慧說了一遍,“日方代表拋出百萬噸產能合資項目的餌,譚啓平就又有些忘乎所以,在桌上把梅溪電廠跟梅溪港碼頭的底都泄漏出去。他怎麼就不明白,電廠跟碼頭的重要性且不去說,就算富士制鐵真要在梅溪上超大規模的合資項目,要維持超大型項目的建設跟運轉,也會把梅鋼跟市鋼廠的技術力量跟熟練工人都抽空,梅鋼跟市鋼廠自身還要不要維持運轉跟發展了?譚啓平有捨棄一切也要把合資項目談成的念頭,聽不進梅鋼的意見,我也是沒有辦法,只能借題發揮,先把所謂的談判給中止掉,讓大家有機會冷靜冷靜。招商引資很重要,但不能把自力更生的根本給忘掉。”
沈淮對譚啓平也滿肚子的意見,難得小姑打電話過來他有機會抱怨一通。
“唉。”宋文慧在電話裡輕輕嘆了一口氣,就合資項目的事情,沈淮也早就跟她溝通過,富士制鐵對東華投資建合資項目,這本來是件好事,但富士制鐵謀求對電廠及碼頭的控制權,有意把梅鋼這一年多來在渚江北岸的產業佈局成果據爲己有,有意鳩佔鵲巢,壓制梅鋼自身的發展,這則不是沈淮所能容忍的,而偏偏譚啓平以市委書記自居,無視沈淮及梅鋼自身的利益跟意願,想不起衝突都不可能,她說道,“譚啓平在擔任市委書記之前,一直都在組織部門內工作,對整個工業實體該怎麼運作並不清楚;其實你爸也不是很懂——不過事情都已經這個樣了,你爸在電話裡已經把我責怪了一通,還要我告訴你,要你在東華能尊重譚啓平。我說啊,你接下來還是要主動給譚啓平有臺階可下,真正要鬧翻了,其他人可能未必會支持你。”
“我也不是一定要做茅坑裡的石頭,只要保證梅鋼的經營自主權不旁落,哪怕我現在給踢去坐冷板凳也無所謂。”沈淮無奈地說道,“我還年輕,經得起折騰,坐三五年的冷板凳,算不了多大的事情,但梅溪、但東華,要是錯過發展的機會,就可能從此給耽擱下來,經不起折騰。”
“你還是要注意策略,你爸打了這通電話,我又不能裝不知道。”宋文慧在電話裡說道,“不管合資項目最終會談成怎樣的結果,譚啓平都不會對梅溪再無動作,不過,小姑我總是支持你的。”
“謝謝小姑。”沈淮知道未來的道路會很曲折,但聽到小姑這句話,心裡總算是有些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