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我90年的生涯,自然會聯想到和各種各樣的人的交往。
曾有一法國詩人這樣寫到:“人生,就是相遇和分別,再用時間的線繩串聯起來的項鍊”,我視之爲真理。首先到來的是無數的相遇,隨後便是同樣次數的分別。
其間也有些貌似不經意的偶遇,但卻把對方深藏在心底;同時也有雖然時常會面或信件往返,但卻行不起來對方長相的事情。人心,真的是很微妙啊。
我是個男子,理所當然會像大家一樣地關注異性。儘管交往深淺各不同,我有過和幾位女子相遇,最後還是以同樣次數的分別而告終的經歷。她們中間,幾乎所有人的面容和聲音都回想不起來了,但唯有一人,和她的相遇和分別都是那麼的離奇。相比於我90年的生涯,那依然是沒有造作的偶遇和分別。
這個人,是一異國女子。她的影子長久埋藏在我的內心,沒有絲毫退色。她始終活在我心中,和我對話。
那時的我,和她一樣年輕。
當我獨自一人或是夢中,她會常常地出現,而我同樣應對着她。由此,我會心滿意足。
可是現在,奇蹟發生了。這不是單純的夢,夢幻和現實居然交叉起來,使我的心境難以平靜。
1939年8月,一身戎裝的我抵達了中國江蘇省金壇的縣城——作爲駐紮在當地的日軍補充部隊的一員。當年5月,我從故鄉的步兵第25聯隊被分配到中國派遣第15師團第51聯隊,經過3個月的現地教育,我受命編入第二大隊第六中隊,起居於中隊本部所在的下新河村。當時,那裡是佔領地帶的第一線,白天雖然和日本的農村一樣景象和平,但到了夜間就一變而爲局勢緊迫的戰場。時不時的,眼前的寺廟會突然爆炸燃燒,黑暗中會槍聲驟起,讓你實實在在地覺悟到自己已是身在前線。或者是作戰,或者是討伐,我們編組成規模各異的部隊深入中國的奧地。每一次出征,都會有些人或者受傷、或者死亡。
儘管這樣的日夜,在我內心被詮釋爲一個士兵的義務,但我同時也確實感覺到:自己來到了不該來的地方,做着不該做的事情。歲月在一天天流逝,我盼着它們早點結束,盼着自己能早日回家。
年關過去了。到了40年1月,我進級爲上等兵。儘管我並沒有引人注目的地方,也沒做出什麼過人之舉。大概長官在什麼地方發生了錯覺,把我高估了吧?
於是我被調到金壇城內的大隊本部,擔任新兵教育的助手。儘管我得以由此逃離第一線悽慘的夜晚,但和日本內地一樣,等待着我的是嚴格的紀律約束。
城內的治安雖然維持的不錯,但也絕不能疏忽大意了。有一次,在一個理髮店就曾發生過日本兵被割斷喉嚨、而理髮匠卻逃之夭夭的事情。而且這樣的案件還不少。同時,儘管勤務時間內要求很嚴格,但作息時間也和內地一樣正常。
休息日,外出(所謂的外出,當然是限制在城內了)的士兵將拿到俗稱“突擊第一號”的避孕套——使用它的慰安所就位於城內。相當數量的士兵、下士官、將校都會前往慰安所,但我不在那些人之列。
我們都明白:在那裡發生的行爲既非雙方自願,也不是出於愛情,不過是一系列暴行而已。但當時的日軍上層卻認爲男人們的慾望已經超越了基本的分辨能力。慰安所便是在此前提下作爲其對策而設立的,所以它與國家和軍隊的關聯密切。時值今天,卻有人說“那是賣春禁止法實施以前的事情”、“那是民間業者的行爲”,等等。這種話根本站不住腳,因爲那本身就是軍隊的設施之一。
我的父親不斷地給我寄書過來。
那些書都是“巖波文庫”的哲學類、文學類,時不時還夾雜着小島政二郎《關於日本糕點》的專著。夥伴們笑話我說:“你老爹真古怪,居然會寄這樣的書?應該寄些點心過來纔是”。
父親參加過日俄戰爭,所以可能不希望兒子空閒太多乃至於去幹蠢事吧。他責令我“看完後一定要寫下感想!”由於這樣的老爹挺可怕,做兒子的只好每個星期天都抱着三、兩冊書,跑到城裡的小公園,坐在池畔的小亭子裡消磨時光。在彈雨紛飛的戰場上,那段小小的空閒對我來說是很貴重的。
有那麼一次,我拾起了偶然從公園旁側空地上滾過來的孩子們玩耍的球,並以此爲緣分,我和一個十歲前後的少年相識了。後來,我們曾並坐在高高的城牆上,一邊晃盪着雙腿一邊交談。少年表示,他希望在戰爭結束後去日本看看。
少年結結巴巴的日語是學校裡教出來的,我這個日本兵則告訴他:“到時候別忘了去一趟我的老家北海道,我們家人會把你當我的小弟一樣看待的”。眺望着展開在眼下的農村風景,我的思鄉之情得到了慰藉。
隨後,我自然而然地結識了少年的家人。他的父親在縣衙門做事,長身瘦骨白鬍須;他母親則相反,圓臉型,體態發福,看上去很賢惠的樣子。他父母應對我的時候自然大方毫無拘束,我甚至可以和他們家的傭人隨意打招呼。但只有一個人始終把自己藏起來回避着我。這個人,就是少年的姐姐。
第一次,好像是在女子學校放學之後回家的路上,她站在公園樹林的後面對弟弟厲聲吆喝:“不許你接近日本人”。而弟弟則回敬她:“這個人是我的朋友”。
但越是神秘的事情,對我這個年輕人就越有吸引力。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去少年家做客的目的已經變成了:想了解一下這個少女的世界。
最後,意想不到的幸運的日子來到了。
翌年二月,在城外古塔下成片的桃林中,人們設宴賞花。我這個士兵也應邀前往,和少年的家人、村民們坐在一起。也許因爲酒的原因,我多少有些陶醉其中。
宴會的半途,老父親指名要女兒唱歌。但無論衆人怎麼拍手歡迎,少女就是遲遲不肯站起來。到最後,她好像下定了決心,猛然站立,並且狠狠盯着眼前的士兵,毫不客氣地說道:“我會唱頌揚殉國勇士的歌,但沒有什麼可以唱給敵國的鬼子的!”咬牙切齒般的話音剛落,少女就扭頭奔進了桃林。
我理解她的意思,於是也站起身來,衝着嚇壞了的村民們做個安慰的手勢,沿着少女奔走的方向靜靜地走去。
少女佇立在桃林深處的一棵老樹底下,從背後望去,她細削的肩膀上飄落着幾片紅色的花瓣。
士兵在那個極致美麗的背影前垂下頭來,開口如同祈禱一般:“什麼時候,希望你讓我聽到你幸福的歌聲,我期待着那個時刻的到來。我想,那一天對我們日本人來說,應該也是幸福的日子吧?謝謝你了。”我略一施禮便轉身離開,但胸中如同堵塞了什麼一般,是無法抑制的哀傷。
幾天後,部隊接到了出發的命令。行進在武裝齊整的隊列中,我的軍靴嗵嗵嗵地拍打着通向城門的石板路。這時,大腦中不由得浮現出少女的面容。那,應該是一張充滿仇恨的臉。
突然,少年白色的身影一閃而過,我手中被迅速遞來一張小紙片。就聽一聲“這是我姐姐的”,白色的影子已經消失了。紙片上,墨跡很新。
君我同胞を??釘胛黏煬?揮ι宋彝??
君死に?うこと勿れ君不能死在疆場
我下意識地擡起頭,透過老百姓默默佇立的人牆,發現了那張蒼白的面孔。看到它的一剎那,我彷彿找到了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
那一瞬間,我幾乎衝動地要把全身的裝具當場投擲於地,毅然撲向少女的方向。可我最終,只是向着少女稍稍點頭,擠出一點微笑。隨之,少女黑色的眼瞳中,淚水猛然流淌了下來。
我盡力剋制着眼眶中的淚水,猛地抖擻肩上的揹包,挺起胸膛面對前方。前方是一望無際蒼白而漫長的征途。
君我同胞を??釘胛黏?
君死に?うこと勿れ
士兵在內心發誓:就算我無法恪守“不能戰死疆場”的約定,但我一定不會重開殺戒的。可以說,那是一個士兵走向新生的瞬間。
這篇《告白》本是我三十多年前的文字,早已把它壓在箱底了,可哪知奇蹟居然出現了。
今年五月,在中國友人的招待下,我開始了北京、上海之旅。最後,竟然訪問了思念已久的金壇、下新河村,那是我自認爲無顏以對的地方,但等到衷心贖罪的旅行終於結束,滿身罪責多少有些減輕的時候,在當地對我甚爲關照的朱弘先生一封來信,透露出一個意外的事實。
“在金壇爲本多先生引路的範學貴先生今天通知了一件了不得的發現,他找到了那位當年和本多先生關係密切的少年。(注:作爲本文的翻譯人,我朱弘的原話是:有可能找到了那位少年)但很遺憾,他的姐姐業已去世。範先生與對方雖然還未見面,但如有新的進展,我會隨時通知你的。”
我甚爲驚訝。那個少年居然找到了!
他的面容頓時浮現出來。並且,當年孩子們嬉戲的空地、公園池畔的小亭子,都毫不走樣地定格在我的心中。孩子們的歡聲笑語猶如往昔一般迴響在耳際。可是,唯有那個人,卻已不在了。
嗚呼,唯有那個人不在了。
本多立太郎2005年9月23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