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變只是一霎那的事情,不用言語,只是心念一動,滄海化爲桑田。
三十秒之前,史悅而還沉醉在“藍天之淚”的光芒裡,一臉幸福,不可自拔。她沒注意到,李諳在走廊的陰影處看了她十分鐘了。
十分鐘,足夠他對蹦蹦跳跳、絲毫不會掩飾情緒的史悅而下了評論:虛榮、膚淺。再多加一個形容詞,就是冒傻氣。
他的親生女兒……
沒有一點像他,幼稚、蠢笨!
徹底失望了。
李諳從陰影中走出來,穿過叢林般凌亂茂密的衣架。
女侍看到他,微微一驚,立即朝史悅而背後行了一禮,低着頭快步的離開了。史悅而沒有動,還保持在沉思的情緒中,偏歪着頭,目光迷惘。
這個衣帽間是特製的,場地很大,三面牆壁,十二個落地衣櫃,包括天花板都安裝了試衣鏡,確保主人隨時隨地都能欣賞到自己美麗的倩影。她面對的鏡子,清晰的倒影了自己的容顏,也從對面的鏡子中,倒映了李諳的側面。
右側偏頭,鏡子間相互反射後,她看到了自己的側面,以及……李諳的背影,他穿着藏青色風衣,有李家標誌的鈕釦彷佛伸手可觸。
但實際上,他們沒有面對面。身邊隔着許多衣服層板。
晉安侯李諳,是貴族圈中知名的帥哥。電視上看還不覺得,近距離相處,尤其是當他靜默不說話時,渾身縈繞着一股憂鬱氣質。這股氣質猶如實質,干擾電波一樣,能干擾人的思考。
至少史悅而就抽離了專注的思緒,莫名想到:跟這個男人戀愛一回,徐鬆玲不虧。
不過,老天是不是太喜歡諷刺了?明明是個渣男,卻生了一雙深情的眼。
看他的眼,憂鬱的眼,深沉得不見底,彷佛藏着無法言說的痛苦。讓人情不自禁母愛大發,恨不能用自己的綿綿愛意,撫慰他遭受的痛……
渣男都長成他這樣,天底下沒有一個女人能逃出手掌了。
“你十四歲了,哦?”
聲音低沉,有一絲絲的磁性。
史悅而對着鏡子眨眨眼,努力驅逐對磁性的驚訝。她的肌膚飽滿光滑,沒有一絲皺紋,也容不下任何跟年齡、閱歷產生聯繫的城府,清脆的應了一聲,“哦!”
更顯稚嫩。
李諳沉默,“既然來了,就好好的……做好你該做的事情。不該的,不要動、不要想、不要以爲李納走了,你的地位就穩不動搖了!你不會是我唯一的女兒,也永遠不是唯一的選擇!”
史悅而繼續眨眼。
無辜的眼,單純的眼,清澈的眼,同時也是一雙無知的眼。彷佛不懂李諳在說什麼。
蠢笨如斯,李諳實在無話可說,他轉過身,鏡子裡那伸手可觸的鈕釦也不見了,“我將助理官孟青留給你,你跟在他身後學習,儘快融入。不然,早晚被淘汰。”
“還有……”
“看到你媽媽,替我轉告她,我不會原諒。永遠、永遠!”
李諳大踏步的走遠了,衣帽間裡除了無數件衣服,只剩下她一人。靜靜的,只有心跳聲。許久,史悅而那雙清澈稚嫩的眼,漸漸變得複雜起來。
要怎麼說起,徐鬆玲從來沒跟女兒提起過他呢?
一句都沒提起過?
算了,這麼複雜的情感代言,不適合她。
她還是研究一些膚淺的衣服搭配比較好。
……
撇去跟生父相處的詭異,史悅而在李家祖宅的前三天,過得很忙。她忙着認識堪比宮殿一樣的祖宅,在健身室、游泳池、網球館、天文臺、溫室花棚、瑜伽訓練館、美容精油館、桑拿、按摩室裡玩耍,參觀大伯父、大伯母、堂姐李睿的圖書室、書房。還忙着認識在祖宅工作的各個領班,尤其是廚房的幾位廚師,方便自己偷吃。
花棚裡,各色的玫瑰開得冶豔。袁萍笑着坐在白色休息椅上,李睿坐在她對面,女侍送上茶點,便知趣的退下了。
“徐鬆玲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女人。”袁萍抿了一口咖啡,評論起差點做了她妯娌的某人,一臉讚美感嘆,
“你看她教養女兒,寧可蠢笨到叫人哭,就是忍着不教,什麼都不說。”
李睿一邊修剪花枝,一邊搖頭回應母親,
“無法認同。這種教育方法,就不怕自己的女兒被人欺負?”
“被欺負麼,在所難免。”袁萍十分中肯的說,“關鍵在於,蠢點,比自作聰明強。比如容兒,你看她貪吃、貪睡、貪玩,還貪慕虛榮,可隨便她怎麼貪,你討厭過她沒有?還覺得她本性質樸,天真可愛吧?若是她知曉了她、親生父母之間的糾纏恩怨,怕是就沒這份純正心思了。要是在多了心,想報復什麼,誰還樂意親近她?可見,徐鬆玲把女兒教成蠢貨這一招,十分有用。”
李睿放下花剪,回過頭,看着母親,“可是她,最後嫁給了一個普通人。”
“這纔是高明之處啊!”袁萍眼中閃着光,彷佛這一招纔是驚才絕豔,有力挽狂瀾之效,
“越是微末、越是低賤,你三叔才下不了手。不然他恨了那麼多年,怎麼忍氣吞聲,就容着她跟別的男人結婚生子?”
“除了徐鬆玲,還有誰一耳光狠狠扇了李家,還安好無損活着?”
李睿還是無法認同,“……代價太大。”
“不管代價不代價,她目的達到了。她生的女兒,回到李家,是晉安侯府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我都能預感,十幾年後她得意的笑臉。”袁萍說完,看了一下表,哎呀一聲,“我還有個聚會,快遲到了!待會兒容兒來了,你啓發啓發她。我們告訴她真相,總好過她從不相干的人口中得知。”
“嗯。”
史悅而應約來到花棚時,正好和袁萍擦肩。
“大伯母~”甜甜的聲音堪比蜂蜜。
“哎,悅而,今天可真漂亮。你姐在那邊插花呢,過去吧,她有悄悄話跟你說。”
史悅而探頭,看見奼紫嫣紅中,穿着圍裙的李睿,眉頭一展,趕緊搖手打招呼。
袁萍面上笑得無比和藹,還吩咐女侍跟在史悅而身後,不可疏忽。
笑嘻嘻的史悅而對“細微末節”不是很在意,小跑到李睿身邊,對着插好的玫瑰花束指手畫腳,“大姐,爲什麼只用紅色玫瑰,我喜歡粉色的、白色的、紫色的,綠色的,爲什麼不每一種都插呢?”
幼稚可以挽救,愚蠢就沒辦法了。
李睿無語,輕輕拍了拍堂妹的肩膀,“坐下,好生說話。”
“哦!”
“玫瑰每一種顏色,都有它的寓意。插花之前,心中便有個框架,想表達什麼,想通過花朵傳達什麼,然後選材。像你,看到什麼喜歡什麼,就胡亂的挑挑揀揀,能有什麼好作品?”
李睿在教訓。
不過史悅而還是喜歡這種教訓,至少不是端着一張二皮臉,用低劣到慘不忍睹的演技,考驗她隨機應變的能力。
插完了花,李睿吩咐人送到她房裡去,姐妹兩個在花棚裡聊天。從鮮花聊到吃的,從吃的聊到李諳的病情。從李諳聊到十四五年前的過去。
史悅而明知道埋了陷阱,不過她心甘情願的順着話題一路向前,聊到最後不得不哀求的問,“好姐姐,你就告訴我吧!到底是怎麼回事啊?爲什麼我媽媽絕口不提?我以前知道,我不是真的姓史,但沒想到親生父親……是晉安侯呀!他不是婚姻幸福嘛?而且陳夫人和李納過世後,他悲恫欲絕,我到現在還懷疑着呢!”
被“哀求”不過,李睿嘆口氣,“好吧,大姐是覺得畢竟事關你的身世,你一無所知,對你太不公平。”
李睿版本——三叔李諳的初戀故事。
帝都大學有很多女生。這些女生有兩種出身。一種是貴族,一種是非貴族。
史悅而插嘴,這個我知道。
被李睿一個爆慄,再插嘴就不說了。
非貴族的女生,畢業後有兩種出路。一是自己打拼。社會對單身女子批判眼光居多,何況女人到最後終究要嫁人的,所以大多數都選擇第二種——以“生活秘書”形式做貴族子弟的妾侍。
沒錯,帝國的夫妻制度是一夫一妻。不過納妾之風古來有之,貴族男丁有錢有權,有幾個忍着不去碰外面女人?生活秘書,至少家世清白、相貌中上、有才學氣度,比來歷不明的女人乾淨多了。一般大家族,會默認這種關係。所生下的子女,叫“庶出”,至少出生證明上,可以光明正大寫生父之名。
徐鬆玲,曾經是李家默許的“生活秘書”。她以優異成績考取帝都大學,和李諳興趣相投,都對金石篆刻方面有獨到研究,堪稱知己。如果按正常程序,她的未來光明而坦蕩,除了正妻之位沒有,她能得到的,或許比陳麗倩還多。
可惜,她不甘心。
她想獨佔。
她……不許李諳娶名當戶對的妻子,哪怕只是名義上的。
她要李諳一生一世,只有她一個人。
瘋狂的是,李諳答應了。
爲了逃避家族,他們私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