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家何時多了長安君這樣一個兒子?”
趙姬冷言冷語相對,長安君卻是不在意地拂了拂袖子,自若地起身。“太后恐怕不只多了兒臣這樣一個兒子。”他噙着笑,看了一眼趙姬,又輕飄飄地看了眼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紫蘇。真是,趙姬怎的就挑了這樣的一個女子給王兄?
長安君一句話似是什麼都說了,又似是什麼都沒有說。
紫蘇不傻,看到這兒也算是明白了,這來人是嬴成蛟。她將一直侍奉在一旁的嫪毐目露兇光、殺意盡顯的神色看在了眼裡,脊背上散發着一陣陣涼意,心裡也有些難過。因爲紫蘇依稀記得,兩年之後的秦王將會舉行冠禮,平嫪毐之亂,將呂不韋逐出權利的中心,手握大權的秦王走上了一統天下的道路。而嬴成蛟,卻在秦王加冠前一年領兵造反,身死異鄉。她不知道嬴成蛟爲何會造反,但是其中必定少不了嫪毐等人的推波助瀾。
面冠如玉的英俊少年,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卻不得善終。
趙姬面上扯出一個淺薄的笑,和顏悅色道,“哀家久病居雍城,許久未和你們這些小輩一起用膳了,今日長安君就留下來一道用膳吧。只可惜大王公務繁忙……”
“王兄心懷家國天下,卻也時時惦念着太后。”說着,長安君命人將先前秦王讓人送到太后宮中的麋鹿擡上來。
麋鹿才被從炭火上擡下來,烤得金黃酥脆,茲茲的冒着油。紫蘇跪在地上,暗暗的吞嚥口水。哪知餓了許久的肚腹卻“咕嚕”的叫喚了一聲,出賣了主人。長安君驚愕地看了一眼紫蘇,“這姑娘是……?”
紫蘇羞得不敢答話,何況趙姬都沒有說話,只得繼續低垂着頭,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別說是在秦王宮了,這樣的不雅之舉就算是在夏府也着實丟人。
“這是紫蘇,哀家看着甚是合心。”趙姬這廂思忖一會兒,眼波流轉之間就將主意打到了長安君身上,“長安君已有兩房侍妾了吧?”
“是。”
長安君望着風韻猶存的趙姬,難道真的應了王兄的話,他今天是替自己王兄來享了這豔福?他的府裡暫時還沒有納第三房侍妾的想法。更何況,跪在地上那個女子既然是六國送來的美人,那便註定是王兄的女人,搶不得。
“大王比你還長一些,卻長久不去後宮,至今還沒哪位美人有了名分,真是叫哀家操碎了心。”說着,趙姬向跪在地上的紫蘇伸出手來,紫蘇忙將手伸出去,放在趙姬那白皙柔軟手心中。趙姬輕輕握了一下,她就順着趙姬的動作起身坐在了趙姬身側,“你和大王一向兄弟情深,有些事也該勸勸大王。不知道你王兄會不會和哀家一樣喜歡紫蘇這孩子?”趙姬慈母般的樣子定會讓旁觀者無不爲之動容,可惜熟悉歷史的紫蘇和太過了解趙姬的長安君可不這樣看。況且,趙姬早已向紫蘇表明將她推到秦王身邊的目的。
“太后喜歡的自然不會錯。”
三人各有各的心思,一頓飯下來也就是先前的寥寥幾語。只有那嫪毐,一直殷勤的爲趙姬佈菜,時不時還俯身在趙姬身邊低聲說着什麼,趙姬笑得前仰後合,真是連剩下的兩人都不避諱了。
長安君最怕拘束,晚膳結束後就匆匆告辭。紫蘇不願和趙姬單獨在一起,又思及長安君的事,裝作戰戰兢兢的樣子隨意敷衍了趙姬幾句,也離開了趙姬的寢宮。
咸陽宮內整肅寧靜,晚間剛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雪,青石地面上已經有了一層不算薄的積雪。長安君剛走不久,宮中來往的行人又少,留下一排整齊清晰的腳印。紫蘇拔腿便順着那腳印的走向飛奔了起來。
紫蘇撞在一幢肉牆之上,又往回彈了幾步,跌坐在地上。
她就這樣憨頭憨腦的衝過來,又像是笨熊一樣滾到地上,細白得像青蔥一樣的食指揉着額角,連連呼痛。長安君莞爾一笑,這個女子真真是有趣的。她不似他想得那樣愚鈍,只會瑟縮在太后身邊顫抖哭泣,或是拼命地往口裡塞着食物。他發現她沿着他留下的腳印追上來的時候,就覺得這個女子不簡單了。
天空如同一望無際的黑幕,只剩一輪皎潔的月光。人之於天地,不過是滄海一粟。紫衣華服的長安君,卻傲然於天地之間,遺世而獨立。恍然之間,紫蘇竟然覺得長安君和那夜她所見的男子竟有七分神似。
“長安君,您這身板真是硬朗,可把我撞疼了。”紫蘇打趣道。
如若她什麼也不做,那長安君便只有一個結局,那便是死!
她既然是要幫長安君,就不打算在他面前裝下去了。那傻,只是做給趙姬看的。不知她今日幫了長安君,來日長安君在她需要時會否住她一臂之力。她所求不多,只願能平安回到趙國,讓父親辭去那御史的官職,然後他們一家在秦國攻打趙國之前離開秦國,尋一塊世外桃源,過無憂無慮的生活。
一道陰影驀地出現在她的面前,長安君俯身淡淡的哼了一聲,“你倒是會先告狀,我還沒問你跟着我做什麼呢?”
他看得出紫蘇並無惡意,說這話也只是爲了嚇唬嚇唬她,不知道她會不會和在趙姬的宮殿中那般,乖得跟只剛出生的小貓兒一樣。
紫蘇心裡恨恨,將長安君在心底罵了千萬遍,看他一幅戲謔的模樣,她就知道他沒有把自己當回事兒,忽然間便泄下氣來。她推了推長安君,隨即從地上爬起來,“奴婢想斗膽問長安君幾個問題,奴婢自知是逾越了,但還望長安君能夠回答奴婢。”
長安君給紫蘇的印象實在是好,但是還沒有好到可以傾盡一切的地步,一想到接下來的幾個問題幾乎要把身家性命都交付給長安君,紫蘇還是覺得呼吸不暢。
“你說!”長安君負手而立,兩人四目相對。
“長安君可是將大王當作了親親的兄弟?”
“不錯!”
“長安君可從心底裡珍重您和大王的兄弟情誼?”
“自然是。”
“若有一天,長安君被人脅迫,是否會背叛大王?”
“你——!”
夜色清冷,寒意叢生,紫蘇清楚的看見長安君眉間皺起的褶子。紫蘇可憐巴巴地望着長安君,只差沒哭出來。她今日的舉動確實大膽,事情進行到了一半,也就再難全身而退了。“奴婢自小和家父習相面之術,對面相略知一二。長安君容貌俊美,天庭飽滿,身材偉岸,一看便是養尊處優、大富大貴之相。”
紫蘇前世對面相一無所知,今世也只是夏御史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官家小姐,哪會真正學過什麼相面。眼下只能胡謅一堆,希望長安君聽不出什麼破綻。
長安君冷笑起來,“是個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東西還需你一個小丫頭來說?”
紫蘇眨巴眨巴眼睛,都到這地步了,乾脆暢所欲言起來,“奴婢爲您看相時,得知您會命中有一大劫數,就在近兩年之內。若您遇到此劫,如今日與奴婢所說,不忘和大王的兄弟情誼,永不背叛大王,便能度過此劫,平步青雲。”
“王兄統御天下是大勢所趨、民心所向,我又怎麼可能逆勢而爲。”長安君拂了拂袖子,已是很不高興了,“我不信命,今日太后娘娘的話我會帶給王兄,能不能博得王兄寵愛,那就是你這個神神叨叨的丫頭的事兒了。”
長安君忽然覺得紫蘇的聰慧或許只是他的幻覺。
紫蘇言盡於此,只願兩年後的長安君在經歷那一劫數能不忘初心。
是夜,深黑而宏偉的巨大建築物鑲嵌在咸陽北皚皚白雪覆蓋的土地上,秦王宮內卻是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嬴政伏在案上,苦皺着眉頭,薄脣也緊緊的抿着。
呂不韋一人掌朝,門客無數,朝中大半官員都是其下門客。嫪毐一介假|閹|人,穢|亂宮廷不夠,還不時攪亂朝局。大秦已是內廷爭鬥不歇,風摧浪迭了。嬴政明白若要攘外,必先安內的道理。只可惜冠禮一直遲遲不行,想要親政,更是難上加難。
“王兄可是又在想那兩人的事了?”嬴成蛟端上一杯茶,放在秦王肘邊。“閒散一些也未嘗不好。”
“成蛟,大秦的江山是祖宗留下來的,寡人不能讓它到了別人的手裡。若寡人不測,寡人只會把它留給你。”
長安君的瞳孔一緊,“王兄怎麼會不測,倒是我,閒散慣了,纔不想要這江山。王兄日後是要將這江山留給皇侄的哈哈……今日我見了太后爲王兄尋的那女子……”長安君這才坐在嬴政身邊,事無鉅細地交代起來,當然也包括紫蘇和他所說的相面一事。他雖是不信,但還是如笑話一般的講了給秦王聽,心直口快的長安君吶!
嬴政聽完後,緊握住長安君的手,“成蛟,我們兄弟之間不會有那樣一天的。你不信命,寡人也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