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當然不對,”南平王安撫她道:“我家三兒怎麼可能做這種事!”
“不不不,我說的不是這個!”嘉敏急了起來:“我是說,皇后當時的情形不對,我當時那麼大聲地哭喊,說不是我不是我,她像是、像是完全聽不見一樣,兩個眼睛也都直愣愣地……她、她像是魔怔了。”
“魔怔了。”南平王品咂着這三個字。
“對,就是魔怔了!這話我也就和阿爺說,之前太后壽辰的時候,皇后也在宮裡住過,有半個月吧,沒準還更久,那時候母親有孕,阿言就顧着伺候母親,反倒是我,和皇后她們幾個見得多。”
“哦?”南平王倒也沒想起嘉敏和皇后還有這層淵源:“說下去。”
“我雖然見識少,也看得出,皇后性情耿直,雖然多少有些天真,也不是沒腦子。”嘉敏分析道:“袖表姐說是我,可這沒憑沒據的,皇后憑什麼信她?就算是皇后信她,認定大婚典禮上我搗了鬼,那也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又不是她鳳儀宮的婢子,要打就打,要殺就殺……”
說得好聽是耿直,說得不好聽就是一根筋,他的三兒呀,還是太天真了,南平王不以爲然地想,這種事,全看個人性情修行,有人天生謹慎,凡事三思,就有人衝動,忍不住,可不就動上了手。
這兩種之外,還有第三種情況,她陸靜華就是認定了事情是三兒做的,又怕三兒身份貴重,不能出了這口氣,所以不經審訊,直接結果了她。到時候人都死了,就算討回個公道,又頂什麼用?
大約在他們心裡,三兒這個被他養在平城多年不顧的女兒,是個無關緊要的人物吧,他們是覺得她不會爲了她死磕,因爲他還有嘉言,還有昭詡,還有新生的昭詢,人死不能復生……他們會拿這樣的話說服他。
南平王冷笑了一聲。
“就算我無關緊要,”卻聽嘉敏斷斷續續道:“就算皇后是認定了事情是我做的,她恨毒了我,寧肯冒着得罪父親、得罪母親,也得罪太后的風險也要殺了我,那胡家表姐呢?她爲什麼連胡家表姐也……不放過?”
“殺紅了眼?”南平王猜測。
嘉敏:……
她阿爺可真……不愧是百戰之身,這種話都說得出來。陸靜華又不是殺了幾十、幾百個人,哪裡就到紅了眼的地步。
嘉敏於是搖頭道:“就算紅了眼,如果神智還在,好端端的平地上,怎麼就摔了一跤呢?摔一跤也就罷了,怎麼就這麼巧,剛剛好——”
“還有,”嘉敏想一想,又補充道:“以皇后之尊,如何身邊竟連一個婢子都沒有。皇后雖然不似一般小娘子文弱,但是女子天生體弱,習武多在技巧,不在體力。但是那日,皇后竟然力大無窮……”
“我聽說,”嘉敏不等父親反駁,繼續道:“我聽說人神智全失的時候,比如醉酒,再比如瘋子,氣力反而比正常時候要大上很多,是也不是?”
難得三兒劫後餘生,尚在病弱,竟能鞭辟入裡地分析,南平王大覺欣慰,點頭道:“的確如此。”
“那麼——”
一個偶然是偶然,這麼多個偶然,那多半是有蹊蹺了。南平王說:“三兒你只管好好歇着,外頭的事,有阿爺我呢。”
嘉敏還是心事重重:“袖表姐她——”
“阿爺會幫你討回這個公道的。”南平王說。
南平王又再三吩咐了幾句要她好好歇着,就帶上門出去了。換進來曲蓮。嘉敏躺在榻上,腦子裡還有些混亂,到說出“皇后不對”四個字的時候,她纔算是真的理清楚了賀蘭初袖的思路。
——賀蘭初袖一開始,就沒想讓陸靜華活着,無論陸靜華有沒有殺死她。
也算是一箭雙鵰了,嘉敏默默地想,神智錯亂中陸靜華殺了元嘉敏,賀蘭初袖是唯一的目擊者,她既可以哭訴自己攔不住皇后的瘋狂,又可以憐惜皇后屢受打擊,神志失常,兩面討好。
她的說辭不就是這樣麼,“什麼都不知道”、“被召去鳳儀宮”、“攔不住皇后”……不好!嘉敏猛地醒悟過來,她就說了,賀蘭初袖怎麼可能不給自己準備後路,原來埋伏在這裡:皇后神志失常,所以下亂命,行亂事,她一個寄人籬下的小孤女,難道還敢違抗皇后的意旨?
她理所當然地攔不住她。
——一個清醒的皇后是可以勸說也可以攔阻的,但是一個瘋子,一個位高權重的瘋子,誰知道她會做什麼,誰又敢去攔她!
於是所有的錯,通通都推到陸靜華身上去,死人不會說話。如果她元嘉敏死了,她也不會說話,潑多少髒水,她都只能受着。
早知道就不提醒阿爺陸靜華神智有異了,嘉敏懊惱地想,那簡直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嘛……也不對,就算她不提醒,有的是人提醒,如果沒有,陸靜華也會讓他們“碰巧”發現這個事實。
這樣機關算盡,步步爲營,一瞬間,嘉敏只覺得背心涼透了,她一早就知道她的這位表姐心狠手辣,但是她總還低估她的心狠手辣。
“姑娘?”曲蓮的聲音,把她從地獄裡拉回人間。
“說!”嘉敏說。
曲蓮於是壓低了聲音,唧唧咕咕同她彙報起來。
陸靜華死了,還沒有大殮,只是停放在宮裡。如今各路人馬在爲下葬的規格、禮儀爭論不休。她行兇殺人,有賀蘭初袖和胡嘉子兩名目擊者,鐵板釘釘的罪名,是跑不掉了,那是先剝去皇后尊位,收回金寶金冊呢,還是爲朝廷顏面,報個急病暴斃?
嘉敏聽到這種消息,心裡簡直百味雜陳。
誠然是她製造了兇讖,作爲謝云然被毀容的報復,彌補她在永寧寺講經壇上犯下的錯誤,但是她並沒有想過要她死。
她……罪不至死。
她是眼睜睜地瞧着陸靜華怎樣一步一步落進賀蘭初袖的羅網裡,不知道掙扎,無法自拔,也沒能呼救,就這麼稀裡糊塗地,被她心目中“全天下最好的姐姐”害到身敗名裂,死不瞑目。
就像前世的她。
這是嘉敏第一次,從頭至尾看到賀蘭初袖的手段。
她幾乎可以肯定,陸靜華是被下了藥,雖然她並不清楚藥的成分,只能推斷那藥讓她失去判斷力。
她會知道,最後,是誰絆倒了她麼?嘉敏默默地想,不會有人比賀蘭初袖的位置更合適來這麼一下子了。胡嘉子沒有這個心機,那麼最後,陸靜華是知道了呢,還是不知道?也許……不知道更好吧。
那樣,她的死亡,至少不那麼像一個笑話。
“賀蘭表姑娘和胡家表姑娘都暫時被留在宮裡,”曲蓮說:“胡家表姑娘受了輕傷,如今已經大好了,賀蘭表姑娘、賀蘭表姑娘——”
嘉敏看了曲蓮一眼,曲蓮“撲通”跪下,二話不說,“咚咚咚”先磕了幾個響頭。
嘉敏不說話,只看着她。
“姑娘奴婢錯了。”她說。
“哦?”
“奴婢……”曲蓮自然不敢說她私心裡揣測嘉敏心眼小,爲着宋王的婚約,至今與賀蘭初袖過不去,只含混道:“奴婢瞧着賀蘭表姑娘人好,又比旁人更惦着姑娘,就當她是個好人,沒急着趕過去——”
她只是遲了一刻,誰成想,竟讓姑娘遭了這麼大的罪,要不是胡家表姑娘……這幾日曲蓮翻來覆去地,無非就想着這些事,要是姑娘真沒了……就因爲她遲了那麼一點點,讓姑娘沒了……
什麼叫度日如年,曲蓮到這時候才真心知道怕,她知道姑娘對她們是好的,她根本不敢去想,如果她害死了姑娘……
這個想法讓她的心揪作一團。
“誰絆住了你?”嘉敏只問。曲蓮雖然略有些糊塗,性子又軟,但是對她的交代,一向都不敢不聽。
曲蓮也不敢問嘉敏是怎麼知道有人絆住她的,只戰戰兢兢回道:“是……綠梅。”
是綠梅啊。嘉敏心裡長長出了口氣。綠梅和她,也算不上什麼賓主了。綠梅有問題,她去年就知道了。原來她是賀蘭初袖的人麼?那麼,賀蘭初袖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現她重生的呢?
嘉敏看着跪在地上,驚恐交加的曲蓮。知道怕就好,知道錯了就好,還知道認錯,她其實已經不太責怪她。
這宮裡到底有多少賀蘭初袖的人,連她都不知道,也無從防備,更何況曲蓮。賀蘭初袖能瞞天過海,在她的飲食裡下藥,令她和曲蓮沉睡,能把她從玉瓊苑偷到鳳儀宮,還能讓整個鳳儀宮閉嘴。
更勿論給陸靜華下藥,和適時引陸靜華前來行兇了。這是一支龐大的勢力,如果不是彼此敵對,嘉敏簡直要佩服了。
“起來吧,”嘉敏說:“我不怪你,但是犯了錯,就要接受懲罰,才能記住教訓。眼下,你先給我辦件事。”
“什麼事?”
“幫我想個法子說服阿爺,讓我出宮,回瑤光寺去。”嘉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