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昭不得已,把自己的營帳讓了出來。外頭來來往往都是人,救火的,救人的,退下來的傷兵。就知道打得差不多了,剩下不過是收拾殘局。他逆着人流過去,走了百餘步,果然就看到段韶。
“阿舅!”段韶摘下頭盔,“二舅人呢?”
“在帳裡。”羋昭道,“今兒晚上咱們去李哥那裡湊合一晚得了。”
段韶挑了挑眉。
羋昭攤手:“二哥的營帳被燒了。”
段韶“咦”了一聲,姚平不像是個精明人,不然也不會聽人挑唆,來出這個力了。他能摸到他二舅的營帳?
“走吧走吧。”羋昭一把摟住他的肩,咬耳朵道,“我跟你說,我看見那個人了……”
段韶眨了眨眼睛,羋昭發現自己忽然走不動了。
羋昭:……
“阿韶?”
段韶眼珠子往他們倆營帳方向一轉。羋昭與他自幼一處長大,哪裡不知道他這個外甥在想什麼,大力搖頭道:“要去你自個兒去——”
被段韶一把拉住:“我得了一把好刀……”
羋昭:……
他就不該多嘴!
其實他心裡也好奇。之前是頗不服氣,他二姐哪裡不好了,十里八里的,誰不知道他二姐能幹,上門來提親的也不止一家兩家,只是他二姐不點頭。從前他不知道緣故,到見了二哥就知道了。
他又不傻,他靴子破了也沒見他二姐給補補,倒是二哥的靴子永遠亮得刺眼。當然那也是好的,如果能成的話,他甚至美滋滋地想過二哥娶了二姐,對他能客氣點,像別家姐夫對小舅子一樣。
奈何這回輪到二哥不點頭了。
後來隱隱聽說二哥心裡有人。聽說了很久,一直沒見到人,漸漸也就不放在心上:要這個人一直不出現,他二哥不遲早成親生子,還有比他二姐更合適的嗎?沒看見尉家那小子成天圍着他二姐轉!
但是這個人終於出現了。
並不像他想的那樣——在她出現以前他暗搓搓地想過,能讓他二哥記掛這麼久的,怎麼着也得有張禍水的臉吧。然而並不是,他該怎麼形容呢,她並不像他想的那樣……媚。當然他承認那是個美人。
即便他帶着偏見和挑剔去看,那也是個美人,只是美得——過於貴氣了。連她身邊的那個丫頭,都有種目不斜視的傲氣。她叫他“羋將軍”,奇怪,她怎麼知道他,是二哥跟她提過麼?平白無故,二哥提他做什麼。
段韶吩咐親信繼續收拾殘局,和羋昭兩個鬼鬼祟祟摸到了營帳附近,帳門遮得嚴嚴實實,這當然難不倒兩個壞小子,段韶拉着羋昭繞到營帳一側,亮出匕首,只輕輕一劃,帳幕裂得全無聲息——羋昭眼睛都亮了。
段韶斜睨他一眼,不緊不慢又收了回去。
羋昭:……
幸而不是冬日,否則以他二哥的精細,風一進帳就該有所察覺了。羋昭這樣想,眼睛貼了上去。
嘉敏在給周城卸甲。
他穿的薄甲,這時候流血已經止住了,衣甲與皮肉粘在一起,尤其被火燒過的地方,莫說是撕開,就是碰到都忍不住牙縫裡“嘶嘶”抽着涼氣:“疼!”
“這會兒知道疼了!”嘉敏沒好氣地道。被支使了去取藥和打水的半夏還沒有回來,“沒事往火裡亂衝什麼!”
周城不說話,只看住她笑。
嘉敏哪裡吃得住這樣灼灼的目光,扭頭去,耳根已經微微發紅。帳裡燈光不是太明亮,不太明亮的光鍍在瑩白的肌膚上,越發襯得脣紅齒白,眉目如畫。失而復得,周城心裡的歡喜不可言說。
“下次不要這樣了。”嘉敏道,“我沒那麼容易死,真要死了,你好歹留着命給我報仇。”
周城“嗯”了一聲,卻道:“那時候,哪裡想這麼明白。”
嘉敏怔住。
周城問:“你怎麼出來的?”
嘉敏道:“半夏警醒,聽到外頭聲音,搖醒了我。我瞧見外頭守衛不見了,就知道恐怕不好。原想去你帳中,又怕你不在,誰想半路上碰到李郎君……”
這話半真半假。
她當時沒敢走正門,用刀劃破帳幕——周城一向有在氈毯下藏刀的習慣,待破帳而出,才發現時間過去太久,她對周城的紮營習慣已經有些模糊,起初還想再找找,半路上敵軍已經過來,萬幸躲得及時。
她聽見那些人嘀咕說:“……是這裡嗎?”、“誰知道……”、“……一把火……都燒了!”
便知道周城帳中也不能去了。
半夏嚇得整個人都在抖,她反而冷靜下來。黑夜裡影影綽綽的光。她像是瞬間回到從前,那些……不知道有沒有以後的日子。她也是這樣,她像半夏一樣,安置在哪裡,就在哪裡瑟瑟發抖。
然而躲起來是沒有用的,火遲早燒到這裡。
她這時候往外看,兩個眼睛都發着光,心像是沉在湖水裡,冰涼。她記得一些很久以前的話,大約是周城說給她聽的,當時不以爲意,這時候忽然都想起來,他說:“在草原上紮營,如無險可恃,一般都作方營……”
“兩萬人分爲七軍,中軍四千,作一大營,左右四軍,虞侯兩軍,各置三營。每營中間能容一營,中軍在中央,六軍分四畔……”
她心裡想着這些話,估算自己是位置,一步一步走出去。外頭亂,中軍大營幾乎是空的。她和半夏挨着營帳走,時不時停下來聽帳中有沒有聲息。不知道走了多久——在不知道目的地的時候,人對於時間的感知會比尋常漫長得多。到終於看到燈火,嘉敏劈開營帳,一擡頭,就看到李十一郎。
李十一郎:……
李十一郎看着嘉敏手裡的刀,心情異常複雜:果然是南平王的女兒,一身匪氣。
兩個人呆若木雞,反倒是半夏先喊出來:“李郎君——李郎君怎麼在這裡?”
李十一郎苦笑道:“那要多謝你家公主舉薦。”
嘉敏:……
周城臉色微微一變:“原來是碰到了李兄。”他知道嘉敏沒有說實話,誤打誤撞遇見李十一郎也就罷了,從來外頭生亂,又在夜間,一動不如一靜,如果沒有別的變故,三娘何以反其道而行之?
忽聽嘉敏說道:“我記得將軍說,那火裡有不少人?”
周城“嗯”了一聲,說道:“當時沒仔細看,如今想來,應該就是守衛。”守在三娘帳外的都是精幹之人,怎麼會有戰事一起,就擅離職守這回事,想是被調虎離山,察覺不對,再折返回營。
這場惡鬥不知道是發生在火起之前,還是火起之後。
這說話間,半夏取了藥盒水回來。嘉敏摸了摸水,果然是溫的。打溼手巾,先捂在衣甲上,把血漬化了。
到剝開時,周城還是沒忍住齜了一下牙。
嘉敏看到衣甲下血肉模糊也是倒吸了一口涼氣,忽聽周城問道:“三娘和李兄是舊識?”
“我阿兄成親的時候,請了他做儐相。”嘉敏隨口答道。
周城扭頭看她一眼,似笑非笑:“我知道三娘從前和李家訂過親。”
嘉敏手下一抖:選這個時候提這個話題,他是真不怕她下黑手。懶得回話,手巾上沾了藥,就要給他敷上。
“疼!”周城忽又叫了起來。
嘉敏:……
“我還沒碰你呢,叫什麼疼!”嘉敏也是有點崩潰的。從前不記得這貨有這麼嬌弱啊——他不是常說大丈夫流血不肯流淚嗎。
這裡話音才落,就聽得“噗嗤”、“噗嗤”兩聲笑,身後帳幕軟軟塌了進來。
嘉敏:……
周城:……
周城操起刀追了出去。
羋昭和段韶一口氣跑進段羋氏帳中,周城纔好歹顧忌自個兒衣着不整沒有追進去,仍恨恨擲刀於地,放下狠話:“有種在你娘帳中躲一輩子!”
——不用問也知道,肯定是段韶那小子出的主意,羋昭這個做舅舅的,對個小輩俯首帖耳,也是出息。
羋昭幸災樂禍,笑得腰都直不起來。
段韶卻收了笑,與他母親說道:“阿爺從前總打算把二姨嫁給二舅,如今看來,怕是不成了。”
要在平常年月裡,長輩的婚事自然不容段韶這麼個小輩來指手畫腳,但是兵荒馬亂中,段韶卻漸漸顯露出來的才能,便是做父母的,有時候也會聽聽他的意見。然而即便如此,段羋氏還是吃了一驚:“阿韶這話從何說起?”
段韶道:“早點給二姨尋個人家,免得親家結不成,結出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