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一手抵案,歪靠在案前,久久凝視着跳動的燭焰。燭焰裡的藍火透了紅光,紅光又膠着了黃焰,來來回回的往返交織,上下跳動着,教人辨不得已經燃了多少時候兒,看的久了,眸子裡再是痠疼,幾要刺出淚來,可卻連稍稍闔目的心思一點兒沒有。顧問行瞧着空檔兒,小心遞了奶子上來,連着輕喚了兩聲主子,又不見動靜,不敢再驚動只好擱了一旁退了去。康熙面容雖映着憔悴,但是目光,只益發顯得深邃沉重。
看着腕上一串太后太后留下的念珠,康熙不由喃喃:“皇祖母啊,您若還在,孫兒是真想在您跟前,同您說說話兒,好過一人拭着這份兒疼啊……前頭平亂討逆,刀兵錢糧的整日介懸在心上,那會兒但凡是看着史冊,就盼的是個海內昇平、盛世景象,還道是爲君難,難在哪兒了?眼前想來,竟不都及個今日這般…….”想到這裡,康熙一直肅然抿着的脣角,微微動了動,卻是一個字也沒有發出來,眉頭擰的更深了,“孫兒是自幼而孤,蒙您一朝一夕教養,宗廟社稷重責於肩,深知萬國勤求治理之意,祗承社稷四十七年,於祖宗基業何敢敗壞,於國計民生更是夙夜兢業未敢少懈……,上蒼垂鑑,朕何嘗有失德之處?加諸今日之報,朕又何辜?”不知道什麼時候起,視線裡多了一盞奶子,康熙隨手拿起啜了一口,明明知是乳香濃郁,可脣齒間留下的滋味,卻似黃連一般的苦澀,面上的濁淚,簌然而下。“保成,保成,朕爲你取了這乳名,不就是希冀你以後繼朕之志,成就一世令名?而今你做了些什麼?朕是你的阿瑪呵,幾十年親自哺育,朕什麼都給了你,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你何至就做出這等畜生尚不屑爲之事!難道你真的是被陰邪魘了心竅麼,還是……。”康熙身子猛然一震,“難道你要替索額圖那個亂臣賊子復仇不成?”
八貝勒府,後花園中。胤禩早已打發了下人去,親自爲胤禟、胤礻我各自斟上一杯,見胤禩面上掛了些笑意,胤礻我挾了一箸悶鯇魚,笑道:“這席面指定是八哥那個山東廚子備下的。若是有這席面,弟弟我天天來叨擾哥哥。”胤禟飲了杯中之物,亦是笑:“八哥約是得了什麼喜訊了罷?緊着把弟弟們都喚了來,當只不爲吃這一席纔是。”胤禩頷首,帶了幾分正顏,道:“確有樁事要與你們商議。這是大哥着他貼身的奴才送來的。”言罷,從袖籠之中拿出一封信,推到胤禟面前,胤禟看罷,笑顏逐開,又遞給胤礻我看了,三人只是笑。胤禟又吃了一杯,道:“大哥這回吃了癟,總算是想明白要上八哥的船了。不過,他與老二斗了那麼些年,不就是爲了那個位置?他真肯甘於人下麼?”胤禩淡淡道:“大哥那裡,無非心太急,犯了皇阿瑪的忌諱。眼下寫了這個來,是想多條路走而已。”胤礻我點了點頭,道:“八哥說的極是。原本聽說了皇阿瑪發作大哥的事,可還真沒想着他這麼快就輸誠了來。可這越是快,我便越是覺得不踏實,怕這信只是大哥的權宜之策。大哥此番弄了一個沒臉,想把八哥推在頭裡,藉着八哥的勢,既可避了皇阿瑪的眼,又能賣八哥一個好,當真是好算盤。”胤禩也陪着吃了一些,才放了箸,道:“不過,我與大哥素來交好,既然大哥有心助我,我斷沒有把他往外推的道理。”胤禟“呵呵”一笑,道:“那是自然。雖說明珠敗落之後,大哥一黨勢力漸微,可是納蘭一族在朝內還是有些份量,日後也能做了八哥助力不是?”胤礻我悠悠道:“只是要防着大哥那邊生出些反覆來。不如,咱們再推他一把?”見胤禩稍有愕然,胤礻我笑道:“前幾日見了舅舅尹德,倒是聽到一樁有趣之事。”接着湊近胤禩、胤禟耳旁低語了一番。
“有這事兒?”胤禩側過臉看着胤礻我,有些不可置信,胤礻我就只是笑:“自然。八哥你就是推己度人的太厚道,咱們這位大哥,什麼事兒他幹不出來?色楞雅那奴才,一貫是他的親信,怎麼偏生這個時候就給打發了看院子?等皇阿瑪回京,八哥只消把這個信兒往他老人家那兒一遞,不怕他再翻騰出什麼後手來。”胤禟淡笑着,也無意二人說些什麼,舉杯相邀,三人又是一陣盡興。
酉時方過,胤礻我便道趕着回宮,早早要辭,胤禩、胤禟兩個也不強留,互相道了別。胤礻我出得府門,一路想着心事,騎着馬也是悠悠的晃盪,約莫轉過去兩個街口,身邊跟着的侍衛蘇達憋不住話兒,在馬上就湊了個腦袋上來,道:“爺,您今兒在八貝勒處怎不多呆會子,往常可不是這樣兒……身子不舒坦?”胤礻我聽得不虞,擡手就是一記鞭子狠狠抽下去,瞪着忙不迭捂臉的蘇達:“再說一遍,你主子這是上哪兒去了?”又不待蘇達諾諾的要應,就給左右侍衛撂下句狠話:“都給爺聽着,再敢有胡唚爺行止的,爺拆了他骨頭喂狗。”
胤禩胤禟兩人送了胤礻我,便徑直迴轉書房,秉燭夜談了起來。胤禩將胤礻我所言,原原本本地給胤禟說了一遍,才沉吟着道:“事兒是好事兒,只十弟這個主意似乎稍淺薄了些,巴巴兒地跑去找皇阿瑪告一通狀,可自己能不能摘得乾淨?”胤禟面上一改席間的談笑,頗爲嚴肅地道:“那狀也不是不能告,稍晚一步就是了。”見胤禩面上表情,還是不甚了了,又詳加拆解了一番:“老十是打小金尊玉貴慣了的,一時甭指望他能明白多少事兒,但有他的身份在兄弟裡頭擺着,八哥你行事且也方便。他不是說那喇嘛是老三處的?你想,老大既是看重那喇嘛,事情又辦的近密,怎麼不收到自個兒府裡頭去,反擺到老三處招人耳目?他這是打的一石二鳥的好算盤呢,回頭八哥你尋個機會把消息透給老三就成了,到時老三怎麼說,皇阿瑪怎麼看,都在臺上演着,還能落下干係到咱們看戲的身上不成?”
胤禩點點頭,“我光顧皇阿瑪的疑忌,沒慮到這個,一時想擰了,倒沒轉過彎兒來。”胤禩擡了擡手,面上有些不自然,道:“聽你方纔的話,是要提那個江湖術士?”胤禟沒見着胤禩的神情,兀自沉了臉子道:“張明德的事兒,得趕緊定個章程,咱們這兒若早做打算,還有的緩,否則……那可是謀逆大罪。如今看來,捅出去是早晚,我起先只道是老大玩火,要把咱們捎上,可沒成想,那傻子愣還往自個兒身上捆了一筐子炮仗,指不定哪天就得炸了!”
胤禩搖了搖頭,拿起手邊的一隻靛藍色的琺琅鼻菸壺:“連着幾日我也沒安睡,爲的就是這一樁。就便沒有今日十弟說的事兒,也是要防備,做主子的利令智昏,無怪下頭張揚的沒邊兒了,前頭我還得了報,又見那個張明德進了趟普奇家。大哥的信裡半點沒關切的意思,他就不憂心?我看,趕明兒,你使個妥當人去見見布穆巴、普奇幾個,把利害講透了,讓他們把那些個禍害清理乾淨,別都到這個時候兒了,還是不知死活的……”見胤禟沒應,胤禩不由擡頭,喚了一聲,“九弟?你聽見沒有?”這頭,胤禟一臉狐疑對上胤禩的目光,見胤禩催問,緊着就是一陣嘲諷:“他是真昏了頭麼,怕不是又尋思着幹什麼蠢事兒吧?!”胤禩笑的有些雲淡風清,目光卻透出些狠厲:“總歸我們做弟弟的,是看大哥的旗纛行事。我方纔說的都是正經招兒,那位要是真沒個兄長的樣子……呵呵,十弟不也說了麼,推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