噶海圖行宮東二里,土城圜丘正中校場處,康熙攜了一衆隨扈皇子至此,又擇出十數名善射侍衛相校,在場人等盡皆是一身輕革盔甲的戎裝,兩側旌旗獵獵,饒是習射,卻也端的是一番威儀赫赫。再觀遠處,箭靶上四矢在列,忽又聞一道箭矢破空之音,第五矢赫然中於紅心處,即刻便傳來周遭侍衛的一片頌聖之聲。
三百步的箭靶,前頭有十四阿哥胤禎五矢連中,十六、十七兩個小阿哥也各中了三四矢,一干侍衛們擇着眼前御前比試的機會,更是小心全中,鮮有落靶的,加上這一回聖駕親試,又是滿中的彩頭,在場的皆是一片歡欣。當着康熙心情頗好,胤禎也識得趣兒,見此情景,一步跨近前去,由衷拱手贊服道:“皇阿瑪親征準逆時,兒臣年歲尚幼,不得隨駕,可至今日再想,亦可窺皇阿瑪當年神武之萬一。”
康熙盔頂纓槍上墜着黑色獺尾,三寸長的流蘇隨風舞動,倒顯着比往日更爲清癯高健些,康熙意氣風發地將弓矢交給身旁的一等侍衛拉錫,擺手含笑道,“朕是不濟當年了。”轉過身來,看了一眼這些個青俊少年,不無慨然道:“想我朝肇建基業於武功,爾等爲宗室勳貴之後,又值英銳之年,宜善加鍛鍊,更當砥礪自省。凡勤習一事,則身增一藝,倘或荒疏湎於怠惰,則終必廢棄,並無捷徑可言。”
“嗻,奴才等謹遵聖訓。”齊齊地一聲立應,跟着就是打袖跪了一片。
一時康熙面上也稍見了疲色,留神康熙一招手,李德全趕忙趨腿兒過來,先伺候了一方溫潤巾子拭汗,又捧了黃綹馬鞭遞上來,這才躬了身子小聲回道,“稟主子,顧問行前晌兒趕回來了,在行宮外頭候旨呢。”
“回來的倒快,差使辦的還利索?”
李德全見康熙執了鞭,更躬低了些身子,妥帖着替康熙略略鬆了護腕,仔細回道:“回主子話,奴才這頭先問了,備着主子垂詢。說是良主兒身子較前時稍好些了,只是心思重,氣色弱些。後見着主子遣太醫看視的諭,才謝了恩,又恭問聖躬安泰,很是顧念着皇上的意思,顧問行是慣會說話兒的,總歸教良主兒安了心將養。還有三阿哥、四阿哥具首的請安摺子,這次也交他一併帶回,顧問行領了差使不敢怠慢,急趕回來的。”
“嗯,像個樣子。就是幾日間往返千里,一身骨頭還不得折騰得散架了,教他去歇了罷。”康熙逢着心緒頗佳,一邊走着,一邊不由拿着李德全消遣起來,笑道:“倒是你這奴才,如今愈發會支使起人來,不介他一個乾清宮總管,倒成齎折跑腿兒的了。”
聞言,李德全面上乍一白,苦着臉,急忙分辨道,“主子這話可冤枉奴才了,趕上這樣要緊的差使,就是奴才去也應當應份兒的,哪還有由着挑揀的規矩。再說,不是在主子身邊伺候長的機靈人,奴才也不放心叫去……”
打上回勾連胤禟的事後,李德全無不處處加意,擔着三分的小心,然顧問行這些年愈見聖眷,雖兩人面上都還過得去,可不免總有碎嘴好事的人傳出兩人昔年爭寵的事來,固然他此次並沒有動這樣的心思,可康熙這麼一問,實是把他心中的忌諱全然驚了出來,着實駭了一跳。然他邊說着,又愈發覺得不妥當,很端了心中的委屈,作勢就要跪了當下,“求主子明鑑,奴才可半點兒沒有挾嫌的意思。”
“朕不過隨嘴一句,就招出你三句的冤枉來。”康熙看着好笑,鞭梢在李德全帽子上敲了一下兒,“左右你還是正管,使什麼人辦差朕才懶得過問。得了,你派人去把張廷玉叫來。”李德全如蒙大赦一般,才鬆勻乎氣兒,又見康熙前頭兒去了,忙追了兩步,趕着康熙的步子,側身兒請道,“呃,還請主子示下,張大人是傳到這兒來,還是……”
“這會子就回行宮去罷,如今是愈發耐不得乏了。胤禎幾個留他們在此鬆泛會子,不必隨駕了。”
康熙自領了近身侍衛回駕,留了一衆人在當地。胤禎因着適才一通乖巧話兒哄聖心大悅,這會子就連着自家也是舒暢的緊。況又不比康熙,不過一時心癢,徒爲做個率範便罷,他正值血氣方剛,且很是自矜這皇子中頗爲出挑的騎射本事,自是興味不減,又打侍衛手上奪了翎羽,揚弓搭箭,“嗖——嗖——”幾發連射出去,一串乾淨利落地三矢連中,又激起一片叫好聲。
當下招的十七阿哥胤禮也躍躍欲試,全身貫注地同手裡比他人略矮些的弓矢較起真兒來,十五阿哥胤禑雖年歲長些,卻自來的性子深沉,心裡極惡這等譁衆取寵的人前宣揚,面上只還礙着身份,略略謙了句‘弟弟慣是騎射劣等的’就閃了一邊,冷眼瞧着場上人一番做態,總歸是事不關己,鹹淡由人的。不過卻是苦了十六阿哥胤祿,甫一瞧着十七阿哥上手,就不由的好勝之心大起,可礙着同胞兄長胤禑斜遞過來的一記眼風,無奈只得訕訕呆在一旁,生生憋屈的一跺腳,暗自發恨。
這幾個小皇子倒還耐的住,單只是弘皙,先見了胤禎對康熙的奉承討巧,就滿心的不虞,如今再聽了胤禎興頭兒一句“現下比不得御前施展不開,咱們一個個兒的手底下見真章,左右是活動開了,再校一番如何?”,引得侍衛們又是一通遜謝,內裡氣不過,不由地嗤誚一聲:“君子鬥智,小人鬥力,逞的什麼匹夫之勇!”
這一句竟是被左近的胤禑聽見,投來若有若無的目光,弘皙身邊一名侍衛倒是個見慣了風雨的,知曉這話沒來由又要招出什麼事兒來,這樣兒的場合總很不妥當,當下也是緊張,不免背過身子,遮擋在人前,低聲勸了他道,“二爺且耐耐,主子前兒還說‘虎負嵎,莫之敢攖’呢,奴才覺着,如今許要避諱輕重些兒,您就不置氣了罷?”
這侍衛原是胤礽身邊伺候的,因忠心機敏的緊,胤礽便將他指了弘皙這兒看顧着。弘皙打骨子裡也是個愎戾之人,脾性上的這份執拗乖僻,很是隨了乃父與那些個年長叔伯們,如何真能聽得下什麼勸。
再者,不提胤禎胤禩黨同之事倒也罷了,如今提了,就更生出一重火頭兒來:那日講習課業文章,他用了一重《孟子》裡的典,後來提及胤禩勢大,胤礽因而就順帶感謂出一句‘虎負嵎,莫之敢攖’來,他本就極鄙夷自家阿瑪手段不及,不該決絕的地方,狠辣失了仁心;該了斷的地方,反又畏葸懦弱起來,不過礙着身份不敢講。可這會子教一個門下奴才在自己身上一知半解指畫說教,他哪裡能耐得了、忍得住?
果不其然,才冷笑着聽罷,弘皙便刻厲地斥了一句,“你知的什麼輕重!”隨即一把掀開他越步上前,一挑眉頭,揚了聲讚道:“說的是。十四叔端地好威風,真要是在三軍陣前,誰敢攖其鋒芒呵?”